细节，细节之美

近来读书，常常感受到一些细节，细节之美。

有的惊心动魄，像李后主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感觉像被针扎了一下，三言两语，两个意象，一下子就将时间的匆匆流逝，人事更迭猝不及防推到我们面前；有的慢慢浸染，需细细体味方得悟之，如晏殊的“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高台树色阴阴见。”路上的花朵慢慢谢了，青草逐渐绿遍了郊外，高台上的树木郁郁葱葱起来了。春天悄悄过去，炎热的盛夏就这样默默走来了。曹丕《善哉行》“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知之。”每一座高山都有山崖，每一棵树木都有树枝，可是我内心的忧愁涌上来了，都不知它们是从哪里涌来的。文青读到这样的句子，应该备感高山流水，得遇子期吧。

看过苏轼的生平之后，便对苏轼的《临江仙 夜归临皋》爱不释手：夜饮东坡醒复醉，归来仿佛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鸣。敲门都不应，倚杖听江声。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电视上演战争，一批批的战士冲上去攻城略地，遭遇顽强抵抗，退却，尸体横七竖八，堆积如山。突然想到陈陶的“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父亲、丈夫、儿子从军，生离死别，无有音讯，其中故事，其中悲苦，真真哀哀无可诉说。

看张爱玲的小说，丈夫回忆与前妻的过往：这些年来他很少同她在一起，就连过去要好的时候，日子也过得仓促糊涂，只记得一趟趟的吵架，没有什么值得纪念的快乐的回忆，然而还是那些年轻痛苦，仓皇的岁月，真正触到了他的心，使他现在想起来，飞灰似的霏微的雨与冬天都走到他眼睛里去，眼睛鼻子里有涕泪的酸楚。这丈夫还算是一个留情的人。

张爱玲《等》里面童太太讲述自己搭救丈夫的经过“老头子闯了祸，抓到县衙门里边去了，把我急得个要命，还是我想法子把他弄了出来，找我的一个干女儿，走她的脚路，花了七千块钱。可怜啊——黑夜里乘了辆黄包车白楞登白楞登一路颠过去，你知道苏州的石子路，又狭又难找，墨黑，可怜我不跌死是该应！好容易他放出来了，这你想我是不是要问问他，里面是什么情形，难免他也要问问我，是怎么样把他救出来的。哦！——踏进门就往小老姆房里一钻！”读到这里，便是含着一汪泪也要跟童太太一起笑。

《倾城之恋》里白流苏回顾自己离婚之后回家的日子“七八年一眨眼就过去了。你年轻么？不要紧，过两年就老了，这里，青春是不稀罕的。他们有的是青春——孩子一个个的被生出来了，新的明亮的眼睛，新的红嫩的嘴，新的智慧。一年又一年的磨下来，眼睛钝了，人钝了，下一代又生出来了。这一代便被吸收到朱红酒金的辉煌的背景里去，一点一点的淡金便是从前的人的怯怯的眼睛。”隔着发黄的时间，旧上海老公馆里小姐的青春、无助、无力依然隔纸可触。

“平时白公馆里，谁有了一点芝麻大的过失，大家便炸了起来。逢到了真正耸人听闻的大逆不道，爷爷奶奶们兴奋过度，反倒吃吃艾艾，一时发不出话来。大家先议定了：“家丑不可外扬。”然后分头去告诉亲戚朋友，逼他们宣誓保守秘密，然后再向亲友们一个个的叹口气，打听他们知道了没有，知道了多少。最后大家觉得到底还是瞒不住，爽性开诚布公，打开天窗说亮话，拍着腿感慨一番。他们忙着这种手续，也忙了一整个秋天。”张爱玲真厉害啊，一根笔就写掉了旧上海公馆无聊、猥琐又可笑的人生。

当然也有好玩的。汪曾祺《云致秋行状》：不知道谁的主意，学员班要军事化。他带操，“立正！报数！齐步走！这都不错。队伍走到墙根了，他不叫“左转弯走”或“右转弯走”，也不知道叫“立定”，一下子慌了，就大声叫“吁，，，，，，”一个“吁”字，人物便跃然纸上。

盛夏凌晨四点的马路，缺少了喧闹的街声、市声，缺少了时不时经过的汽车、行人，一下子变得清静空旷起来。昏黄的路灯照着孤寂的道旁树，地上树影幢幢，微风一吹，人的心也跟着地上的影子一摇一摆，无可归依。

好在，还有徐徐而来的清风。

清风徐来，豁然开朗。

因此，聊以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