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开了

      “今日新增确诊病例1141例，死亡105例；死亡总数破7000……”新闻里播音员报着新冠病毒的疫情，他那紧张的口气，好像从收音机里都能窜出一股恐惧的味道。

      女人听着广播，平静地吃着早餐。她抬头看看窗外，樱花要开了。

      “但见樱花开，令人思往事。”记得第一次到日本留学是四月初，几个雨天过后，一排排望不到尽头的樱花树“哗”的一下都开了，把整个世界染成了粉色。她兴奋地跑到树间，仰起头细细看，那花朵就像美丽女子的笑脸在蓝天下摇曳。一阵风吹过，依然娇嫩的花瓣便缤纷飘落在她的周围，不枯不朽，落入春泥。

      “等樱花开了就去拍照。”女人想着，一只手扶着腰站起来收拾碗筷。她爱好摄影，每年这个季节都去温哥华的樱花大道拍摄美景。今年虽然新冠病毒大暴发，但她很淡定，一点也不恐慌。女人学医，经历过抗击非典，懂得如何保护自己。政府招募有医学背景的志愿者，她马上报名去医院做义工。每天忙碌着，食欲还比以前好了。

      “嗯，好事。” 女人笑了一下，“多吃点提高免疫力，不仅抗病毒，还可以抵抗癌症复发。”想到这儿，女人苍白的脸上泛出一片红润。她拿出书，把椅子推到窗前。她喜欢这一方小小的窗口，甚至晚上都不舍得关上窗帘。阳光斜射进来，金色铺满了半个客厅，树叶的影子摇摇晃晃洒落在她的身上。

      “铃铃”电话响了，女人拿起电话，竟然是三年未见的丈夫打来的，说他后天中午到达温哥华！他说，一月份新冠病毒发生后，他从中国躲到泰国；泰国出现了病例他又逃到欧洲；现在欧洲疫情大暴发，他要到温哥华来躲病毒。

      女人不淡定了，她想：丈夫经历了多个国际机场，长时间在封闭的机舱内停留，这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传染病毒的炸弹吗？女人自己还在癌症治疗中，身体虚弱，免疫力极度低下，每天都得非常仔细地防护自己不要被病毒传染。可现在，病毒正向她飞来。

      晚上，女人睡不着，在黑暗中悄悄睁开眼睛，仿佛看到病毒躲在墙角，戴个尖尖的帽子，斜着眼呲着牙，好像在说：“小样儿，找的就是你！”

      她害怕了，很怕。她刚从死亡线上回来，死亡却再次逼近！

      可是，女人又想：现在是病毒暴发的危机时刻，温哥华的情况还算好些，如果不让他进来，他怎么办？难道看着他在危险境地不管吗？不，即便是朋友也应该帮忙呀，何况我还是个医生。女人眼中露出坚定的神色。

      第二天，女人揉着酸胀的脑袋，什么也不想吃，坐在沙发上琢磨起来：他来了首先要隔离14天。去旅馆住？她付不起，她知道丈夫更没钱。可她租的小公寓只有一室一厅，怎么隔离？

      女人环视了一下自己的小家，心想，隔离丈夫只能利用卧室了。她手护着腰，用肚子顶着把床移开一点位置，将客厅里的书桌拉到卧室，塞进床与窗户之间，放上茶杯和水壶，找出新的枕头被子铺在床上。她觉得还缺了点什么，想了想，将养的小花搬进来放在了窗台。看到卧室布置成了一个尽量不用出屋的舒适空间，女人这才心满意足。

      家里没有口罩和消毒液，她跑到超市发现已经售光了，“用浴室的消毒液代替吧。”她想。一切准备停当，心也安定了许多。

      半夜，女人做了个梦。梦到许多绿虫子在脚下蠕动，还不住地往她腿上爬。女人最怕虫子，她尖叫着从腿上抓，但抓下一个又爬上一个。她恐惧得大哭起来，把自己哭醒了。心“蹦蹦”地跳，想：完了，这虫子不就是代表病毒吗？这梦就是说，病毒要上身啊！

      女人坐起来靠在床边，眼角含着泪花，心里很委屈。这三年多，经历两次手术，还有化疗的剧吐、放疗的灼烧，她被折磨得不成人样，可丈夫借口工作忙，没有过来看她一眼，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受。现在疫情严重了，他才想起加拿大还有个家能让他避难。可是，飞机上传染了病毒怎么办？我们可都是易感人群啊！女人甚至有点企盼，希望丈夫明天在机场被海关拦住，把他送到其它什么地方去隔离。

      第二天中午，他还是来了。女人又检查了一遍卧室，用围巾帽子把头、脸包严实，戴上手套，提着冲厕所的消毒剂下了楼。

      透过公寓大厅的玻璃门，她看到了三年未见的丈夫。他没有说话，眼里满是惊慌和疲惫。女人的心柔软下来，她打开大门，消毒了他的身上、手和行李箱，然后递给他家门的钥匙，让他上楼；女人随后站在相距2米远的地方，告诉他进屋、脱衣服、在浴缸里泡20分钟。等他进了卧室，女人才脱下围巾帽子和手套扔到垃圾袋里，又仔细地洗了手。她坐下喘了几口粗气，又费力地站起来，进厨房做了一碗热乎乎的羊肉汤面，端给了男人。

      晚上，女人曲卷在客厅的沙发里，她的两条长腿放不下，只好搭在茶几上。沙发太窄了，身子必须侧面躺着不动才不至于滚到地上。她用拳头顶住发麻的腰，侧耳听着卧室的动静，男人没有咳嗽，只是传来鼾声。她苦笑了一下，三年里，多么希望家里有点人声，哪怕只是打鼾？可现在这个男人来了，她却要给他壮胆。

      深夜一片静谧，只有时钟在滴答滴答，女人抬头看看表，第一个24小时就要过去了，男人没有出现感染症状，她也没有。

      第二天，女人早早起来，仔细消毒了房间，在冰箱里找出肉馅，剁了些白菜，把萝卜丝切得细细的。一阵疼痛袭来，她咧了咧嘴，攥起拳头锤了锤腰，拽过来板凳将一条腿跪在上面，一边擀饺子皮，一边计划这十四天给男人的饮食营养搭配。

      饺子煮熟了，她挑出一个小的，夹起来咬了一口，油“滋”地一下喷了出来，满口香气。“好久没吃饺子啦。”她用笊篱捞出一些，想了想，又把余下的饺子全部捞进盘里，配了些青菜，放到卧室门口敲敲门，然后转身闪开。男人听到声音出来看了看，把饭菜端进去关上了门。

      女人回到厨房，闻了闻饺子汤，在里面下了一把挂面，放了些香菜又滴了两滴香油，“嗯，面条也挺香。”女人自言自语，眼角露出一丝笑意。抬头看看窗外，不知道今年还能否赶上樱花拍照？只是期盼14天的隔离快些过去。

      10天过去了，每天的消毒、清扫、做饭、购物让女人疲惫不堪。这天中午，她眯了一会儿，醒来发现手肿了，嗓子也有点痛。她“腾”地坐了起来，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息。她冲着卧室大喊：“你怎么样？”没有回应。她急了，顾不上传染不传染，砰地一声打开了房门。卧室里的男人满脸通红呼呼大睡，她过去摸摸他的前额，男人醒了。

      “干嘛？”男人问。

      “你发烧吗？”

      “刚才量了体温，36度5。”

      “有其他不舒服吗？”

      “没有。怎么了？”

      “我嗓子有点痛。”女人说

      “去喝点水。”男人转过身。

      女人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拼命回想这些天的做事程序。外出买菜有没有注意社交距离？回来有没有好好洗手？为什么手肿？难道病毒侵犯泌尿或心血管系统？又想着今天喝了多少水，上了几次厕所，出入是否平衡？她倒了一杯水，隔一会儿喝一点儿，品着嗓子的感觉，看看症状是否有所加重。

      “我饿了。” 男人打开了门。

      女人抬头，发现男人胖了，眼睛里的惊慌和疲惫，已全然消散。“我在这儿坐一会儿。”他说。

      女人想，他被圈在卧室里这么多天，也确实太闷了。她把小餐桌移动成横向，椅子放在桌子两头。男人坐下，与她相隔1米5的距离。

      “你好点吗？”他问。

      “嗯”她答，一股温暖在心头流过。她想哭，有一肚子的话要说。女人低下头，抿了抿蓬乱的头发，把背坐直，努力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她盯了几秒自己的手，然后抬起头看男人，却发现丈夫在聚精会神地看手机，脸上露出一丝恍惚的笑容。女人有些失望，但她想，出了隔离期，两人会有机会说话的。她站起身，走进厨房去做饭。

      晚上，男人洗了澡，女人去消毒卫生间。白瓷的浴缸泛着亮光，晃得她有点头晕。家里就一个卫生间，男人用着，她只能在厨房凑合洗脸。她看了看镜子中的自己，消瘦的脸庞依然美丽，只是眼睛更大了。女人抹了把头上的汗，想着出了隔离期，就能泡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了。

      她弯着腰清扫着，感到胸口有些憋气、浑身发冷，有点站不住了，她摇摇晃晃退回沙发，砰的一声重重倒了下去，两条腿伸在外面瑟瑟发抖，她艰难地爬起身，抓住搭在椅子上的毛毯包在腿上，再用两只胳膊紧紧地抱住了自己。

      一只红黄色的小鸟站在窗外，往屋里看看，突然怪叫一声飞走了。女人实在疲倦，她合上泪湿的眼睛，不想再去看窗外。乌云缓慢地吞食皎月，她也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看见自己躺在樱花树下，一片片花瓣洒落在身上，就像给她盖了一层粉色的棉被，温暖极了。她伸了伸腿，呀！身子从未如此舒展过。她扬起头，用眼睛寻找着那白色、粉色、深粉色的花，樱花飞舞，渐渐飘向远方。

      “别走啊！”女人呼喊着，着急地伸出双手想护住正在流逝的花瓣。突然间，花簇中一位帅气的王子朝她走来，他深情地看着她，拉住她的手、和她一起在空中飞舞旋转起来。女人咯咯笑着、追逐着漫天的花瓣，然后徐徐飘落，化作了春泥。

      窗外，樱花开了。

（完）

                                        2020-5-17

                                        Vancou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