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财迷

我有次带学生出去秋游，出了麻烦。

小学郊游选在城外一处名胜古迹，半天自由活动，观光区里有咖啡店，老师们在咖啡店里等。这里是教育基地，孩子们来春游时是不许其他游客进入的，所以比较安全，可以放心让他们自己活动。

过了两小时，一个男人带着我的学生来咖啡店找我。

是顾老师吗？他问。这家伙年纪和我差不多：我是园区里字画店的老板，这个孩子把店里的画给扯坏了。

我当了两年小学老师，原本是青春少女，现在一脸凶相。弄坏字画的姑娘叫琪琪，平时不调皮。班里有种说法，其实爸妈很可能是亿万富翁，只是不告诉你家里有钱，等出事了才会说。琪琪就是因为这个才闯祸的。

我叹了口气，问字画店的曲老板：不好意思，那幅画多少钱？我联系一下她家长。

曲老板：六十万。XX的作品。你需要鉴定报告吗？

好了，出事了。

曲老板的店不是卖字画的，类似私人展馆，开了有些年头，从父亲那辈开始。他爸是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想也知道要把店开在古迹里面，家里没点背景办不下来。

店是个古色古香的小院子，前院作为展览，后院是曲先生住的地方。我去看的时候背后都在冒冷汗，那幅画被扯成两截，不可复原。

琪琪家没钱，学校也不愿意赔，最后，她父母说既然是学校组织春游，老师为什么要让孩子自由行动？

学校说，是，老师有责任，小顾老师，你负责？

我就背锅了。

替我摘锅的竟然是曲先生。听见学校那边的处理意见时，他先拒绝了：怎么样都不该是顾小姐负责吧？六十万本身我不在乎，但是画被毁了就回不来了，我希望孩子认真给我道个歉。

我松了口气，去联系琪琪家。她的父母最近在闹离婚，孩子自从犯了事就被关在家里了，好像要随父母中的一方去外地。

曲先生继续退一步：电话道歉就可以。

于是，我周末到曲先生家打琪琪家的电话。她妈妈接的电话：她不在家，她也不是我女儿了，你们去问她爸吧。

打了琪琪爸爸的手机，他的说辞和女人出奇的相似。琪琪早上离家出走了，但没人去找她。

我和曲先生道了半天歉，准备去找孩子。外面下着晚秋大雨，他说：你从这走不方便，我开车送你吧。

小学生能去什么地方呢？公园？玩具店？

我报了警，先去了琪琪家附近的一个商场。曲先生觉得小吃街也有可能，旁边就有一条。他说：我小时候不肯学画，就逃出画室去小吃街的。而且你先冷静点，你现在比她爸妈还急。

一直找到晚上都没找到人。我蹲在一家商场的台阶上哭了。曲先生在旁边，想拍我的肩，犹豫了一下，拍了拍我手边的地：别急，城市治安一向不错，说不定是去哪个同学家里玩了。

我摇头。我爸妈也是在我小学时候离婚的。他们带我到了一个商场，给我买了个小兔子灯：爸爸妈妈不能再养你了，你在这里想好跟谁吧。

然后他们让我站在那里想，两人分头走了。我从早等到晚上，他们没有再回来。

画被扯坏后，我问过琪琪为什么想试家里有没有钱。因为小学生对于钱这个概念应该还不至于那么强烈。琪琪说，爸爸妈妈要分开了，听他们吵架，都在说钱说个不停。离婚就是为了钱吧，但如果她逼一下，爸爸妈妈之中的谁拿出了钱，是不是就不用离婚了？

有次，上级不知道哪个领导安排学校做传统孝道教育，搞了讲座，搞了跪拜，还要老师在早读时候加深教育。我看到材料上的那句“天下没有不爱孩子的父母，父母的恩情是孩子花一生都报答不完的”，可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我找了一个通宵，最后累到昏睡过去。醒过来的时候在自己家，厨房里有炸东西的声音。

曲先生把我送回来的，因为不放心，他在沙发上守了一晚，现在在厨房做煎蛋。

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因为继承了家里的字画店，一直在城外那处古迹的园子里独自待着。曲先生说：没事，我平时也闲，那个孩子要是出什么事，我心里也不安定。

他的童年很幸福，父母都是艺术家，自由恋爱，思想开放，结婚后没有经济的烦恼。在爱中被抚养长大的人，和我们的差别很明显。他不会刻意讨好谁，但是却能自然而然爱着周围的人。

曲先生笑了：爱一个人不是什么超能力。被人爱着才是吧。

我想，那我宁可不要这种被爱的超能力。

曲先生：那你想要什么样的超能力？

——就是念一句咒语，念完之后，天底下所有没有人宝贝的孩子都会变成小鸟飞走，再也不回去。

他低头思索，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后来我收到了一幅他的水粉画，画的是个斑衣吹笛人。我知道这个故事，我曾经和孩子们说过这个故事，有几个学生咯咯笑着：为什么小孩子最后要和那个吹笛子的人走呀？他们不要爸爸妈妈了吗？

我记得另外几个孩子回答他们：可换做我也会走的。

后来琪琪找到了，在城隍庙里。她自己穿过了一座城市去城隍庙里找财神，要和财神拜拜，求它让家里有钱起来。

我匆匆跑去派出所领人，民警们围着这个小姑娘逗她笑个不停。他们说，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小财迷。

第二年我再带学生去春游，琪琪已经和外公去外地了。我路过曲先生的家，听见里面有人吹笛子。

曲先生问我：你想不想和吹笛人走？

我和他走了半年后，我们举办了婚礼。琪琪让外公寄了礼物过来，是一个小财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