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镇东南方商行遍地,人声鼎沸,是镇上最繁华的地方,闹市的中央却坐落着一处私宅,门前罗雀,内宅几近焚毁,只剩朱漆大门高耸,依稀可以看出曾经鼎盛时的气派。院内尚有不少珍贵的东西,人们虽然心中贪恋,却无人敢去窃取,因为有人亲眼目睹,院中有鬼。
此鬼有名字,叫姜唯,她自己也记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便在院中游荡,宅子虽大,多数却被一场大火尽数烧尽,奇怪的是,她看着那些断壁残垣,脑海中便闪过它们原本的样子,想要施法复原时,却怎么也做不到,如此她只能自我安慰,自己只是一直道行低微的鬼,不然怎么会连着院子都踏不出分毫。
冬去春来,草枯又荣,转眼之间已是百年。
又一年花开,燕子衔了泥正在破败的屋檐上筑着巢,吱呀一声,那扇朱漆大门被人推开,走进一位白衣公子,一副书生扮相,温润端方。
许是岁月久长寂寞,姜唯脑子里闪过从前看过的话本子,女鬼与书生二三情事,风花雪月什么的,她不由笑得几分淫荡,如此甚好,甚好
“小生赶路至此,见此间破落,定无人居住,欲在此留宿,却不想有姑娘在此,唐突了姑娘,我这便离去。”
温润有礼的声音打断了姜唯的神游,她左右探看,甚至跑到角落去寻看,未见到他人,才指着自己,犹豫问道:“你在同我说话?”
“正是。”
她松了一口气,时间漫长,此处久无人来,他只住一晚又能看得见自己,不如聊天解闷。
眼睛咕噜一转,使劲回忆着话本子里的开场白。
“小女子家乡遭患,本是来此投亲的,却不想舅家搬往别处,眼见这天色已晚,今日是赶不过去了,盘缠已经用尽,不得已暂借这宅院一住。”
“既然如此,那在下就先行离开。”那书生作了个揖,便欲离去。
怎么办,事情并没有按照剧情发展。
“公子,等等。我……你看,这宅子有许多院落,我们分住便可,你又何必要离开。”
“孤身男女同住一个屋檐下,在下怕坏了姑娘清誉。”
见他执意要走,她生生逼出几滴眼泪,“公子!清者自清,小女子都不怕,公子又怕什么。何况,这老宅如此破旧,久无人烟,小女子害怕……”
书生沉默了一会,才应了下来。
更深露重,好不容易有人同自己一起,姜唯怎么会放过他,拉了他闲聊起来,几句下来,竟将他的身世探知了七七八八。
书生姓沈,名墨邑,江南人士,家中只有老母辛苦操持并不十分富裕,于是此次进京赶考途中常借住于寺庙或者旧宅。
沈墨邑从包裹里捡出一堆食物,半只卤鸡,晶莹剔透的虾饺,粉团样的酒酿圆子……
姜唯瞪大了眼睛,书生的书箧里都是装美食的吗,见他递来一块龙井酥,她才如梦初醒,鬼能吃东西吗?犹豫片刻,为了不引起他的怀疑,小口咬了一块,奇怪,这些味道好生熟悉,菜色也都是她喜欢的,再不去想他家道中落练客栈都不舍得住去有银子买这些美食,只顾狼吞虎咽。
酒足饭饱,她不知何时沉沉睡去,醒来时沈墨邑早已离去,昨日的痕迹被收拾的一干二净,仿佛一切都为发生过,她心有不满,怪人,竟然不告而别。
姜唯仰起头,看向屋檐,那里的燕巢已经筑了大半,若再下一场春雨,不必远去池塘衔泥,只怕今日便要完工了。
朱漆大门再一次被推开,她心下一惊,莫不是被沈墨邑发现了身份,叫道士来捉她吧。
却见他轻轻地关上院门,拂去衣裳上的灰尘,如昨日一般道:“小生赶路至此,见此间破落,定无人居住,欲在此留宿,却不想有姑娘在此,唐突了姑娘,我这便离去。”
“你这是何意,我们不是昨夜方才见过?”这人着实怪异,莫不是生了了不得的病吧。
沈墨邑一愣,眉眼间俱是欢喜,“小生去寻了些吃食,姑娘一同用吧。”
姜唯不再想他怪异的举止,想到即将分别心里多了几分不舍。
吃过早饭,沈墨邑提议要在宅院四处走走,她虽然对那院子有种莫名的惧意,却不忍拂了他的提议,答应下来。
姜唯随着他的脚步,转了几处院落,那些奇珍异宝早已看不清花色,但只看布局便知这家主人当年是何等的地位,何等的风光无限。
他行至一处院落前停下,姜唯看着那间主院,心下惴惴,站在原地,心竟抽丝剥茧般疼,疼的弯下腰去,沈墨邑连忙过来将她扶起。
确认过没事之后,原路向前,在那扇门前停下回头看她,眼中满是不忍,姜唯满心抗拒,本就是举步维艰,手颤巍巍触上了合起的门栓,闭了闭眼睛,用力一推。
烧毁的房梁摇摇而坠,沈墨邑将姜唯护在身下,生抗住古槐木治成的横梁,前尘过往一齐涌入脑海,她撕心裂肺哭喊,“墨邑!我都想起来了!墨邑!”
姜唯,姜家嫡女,姜老爷唯一的掌上明珠,姜沈两家是世交,姜唯与沈墨邑青梅竹马,自幼有婚约,谁料大婚前几日,姜家突发大火,除姜唯外出,无一人生还。
待她看见东南方向浓烟滚滚,匆匆赶回家时,只见满屋尸首,父母惨死,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陷入疯癫,一把火想要烧尽所有。
却被赶来的沈墨邑所救,虽然保住一命但却忘记了所有的事情,甚至认为自己已死,是一个游荡世间的女鬼,终日在深宅中盘旋,作弄前来想要捡值钱东西的小人。
八年已过,墨邑竟能做到如此,为了治好她,竟然陪她一起疯。姜唯的记忆只有一天,每次相见之后,第二日便会将他忘记。他只好每日陪她重演一次初见。
“墨邑!”
姜唯心痛如绞,指甲深深刺入手心,放在他身上的手却不敢多放一点力气,好像多一丝重量都会惊扰了他。
“小唯,别哭。”手上传来一阵熟悉的温热,他的手抚上她的脸,为她拭去眼角的泪,“我没事。”
姜唯欣喜若狂,一切,都还来得及。
三个月后,沈宅张灯结彩,锣鼓喧天,宾客如潮,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喜气。
新房内,姜唯披着大红色的盖头,坐在床边等待,她听见墨邑的脚步声,一步一步,穿过这些年的悲欢离合而来。
待他在自己面前站定,轻轻掀开盖头的那一瞬,一柄匕首插进了沈墨邑的胸膛。烛光摇曳中,姜唯冷笑。
“八年不离不弃?呵,真是恶心,沈墨邑,别再装了,当年你伙同知府欲害我姜家,想要权财两得,没想到反被知府摆了一道,落了个人财两空。”
“你以为我是闺中娇小姐,不理世事,却不知父亲早有准备,只是未料到你们狗急跳墙,你只要再等等,等与我成婚之后,我爹会把姜家家财尽数奉上,他早就为你铺好了康庄大道,你却等不及了。”
“小唯,对不起……我当年被知府蒙骗,以为你爹是害我爹的凶手……我只是想让你爹吃点苦头,谁知事情不受我控制,我赶到之时火势太大,我无法将你救出,只能陪你葬身火海,后来,你的魂魄流连不去,我只能陪你演这出戏解了你的心结……”
“小唯,自八岁初见,这场婚礼我期盼了二十年,只是我欠下债怕是永远还不完了……”
他的胸口并没有溢出鲜血,沈墨邑的脸色却越来越白,身体逐渐透明,姜唯大惊失色,想要抓住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的无影无踪。
“姜唯,红尘事已了断,随我走吧。”空气中浮现出一黑一白两个身影。
“他呢”
“已魂飞魄散”
她伸手拂过龙凤喜烛,并无灼痛之感,空洞的看向他消失的地方,对着空气喃喃,“原来,八年前,我们便在一起了……”
桃花镇东南方向,立于闹市中的姜家大宅,于一夜间崩塌,空余尘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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