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深秋被满世界的金黄包围。地上的金黄的枯草,白桦树的银白树枝上金叶哗哗作响。秋天的傍晚总是格外的长。淡金色的夕阳从镶着金边的云中洒向大地,风在其中轻柔的跑动着,也裹上了金灿灿的色彩。金风流转,在草地上留下波浪的涌动声,再卷起白桦树的树叶投入被夕阳浸染出醉人金红色的小窗。
老马坐在窗前,看着一片树叶飘飘荡荡伴着袅袅水雾旋转舞动。一曲终了,它终于落在还兀自冒着热气的茶杯边。旋转旋转,相依舞动,老马看着那树叶出神。自己上次和老伴一起跳舞,是七十岁之前的事了。后来自己的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也就越来越不愿动弹,老伴一个人也就随着他,不再去跳舞了。
老马伸手把茶杯抱在怀里,顺手捡起树叶;他把叶子举到眼前,手指捻着叶梗搓动让它慢慢旋转。老伴是大户人家出身,后来诺大的家业毁在那场华夏浩劫里,只剩下一台从废墟里捡回来的留声机。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景里,老马最喜欢看着她随着留声机的音乐轻轻舞动。虽然她的舞场只是间十平米的小屋,可穿着粗布衣裙,抱着扫帚摇摆的她美的让老马心醉。
后来有了三个孩子,自己每天在煤矿起早贪黑的上班,老伴在家带孩子还要想法子做鞋袜贴补家用,每天晚上钻进被子,连话都说不上两句就累的睡着了。有一天,老马晚班回到家,看见老伴拿着双刚做好的鞋垫,靠着被子睡着了。老马蹑手蹑脚地上前抱起她,却被她在怀里反手抱住了脖子。老伴的头靠在他肩上,睡梦中哼着他熟悉的曲子。老马愣愣的站在原地,低头看向老伴的脸。她美丽的眼睛长了鱼尾纹,白皙的肌肤也在风霜里变得暗淡,只是微微翘起的嘴角还和当年一样美。
暮光的回忆丫头,你老了。老马抱着她低声呢喃里一句,然后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里学着记忆里她的样子轻轻摇摆。他们的三个宝贝挤在床上发出细微的鼾声。老马抱着自己的第四个宝贝,在夜里跳着她最喜欢的舞步。
从那天起,他终于有信心陪着老伴一起旋转。
“老太婆啊!你知不知道我的皮鞋放哪啦?”今天,老马准备久违的陪老伴去跳一场舞。虽然自己的腿脚已经不再灵活,虽然她的眼睛也已经模糊地看不清自己的脸,但有什么关系?她不用看也能知道自己望向她的眼神,在自己的眼里她生完孩子后变粗的腰肢是美的,她多年操持家务变得粗糙的手是美的,她的白发是最美的颜色,她爬满皱纹的脸有着这个世界最温柔的眼睛。
老伴没有回答自己的问话,老马也不在意,自顾自在角落堆着的盒子里翻找起来。老伴的听不清声音已经好几年了。老马还记得那天她泪眼婆娑的坐在留声机前默不作声,午饭连平时最喜欢的老马亲手做的排骨都吃不下去。
看着她忧愁的脸,老马不知道能说什么。自己的嘴笨,吵架从来只有生闷气的份,最后总要老伴哄才能顺气。面对盯着留声机满眼伤感的老伴,坐在她身边的老马只能默默地拉起她的手,然后用自己的双手拢在怀里。一整夜,那段熟悉的曲调在老马的脑海中清晰的似乎在屋中的每个角落跳动。他轻轻哼着,手在老伴的掌心打着节拍,不一会老伴也轻轻哼了起来,然后曲调在两个人的世界里萦绕,渐低,化成了她安详的鼾声。老马哼着歌,眯眼凑近她的睡脸。还好,她终于笑了。老马也笑了,开心的像个得了母亲夸奖的娃。
找了半个小时,老马还是没能找到他的皮鞋,这让他有些无奈。
有人说爱情最美的模样是两个人心有灵犀,彼此之间知晓一切,自由而透明。可老马觉得自己的爱情经过半个世纪,却依旧满是秘密。比如他从来都找不到自己的衣服鞋袜,这些只能祈祷老伴出手。而她对自己的东西也总是丢三落四,老马在家里会不时坐到她的发夹,或者从被子里摸到她的手机、钱包。这些出其不意收获,老马处置起来驾轻就熟。手机放在电视机旁充电;钱包放在床头灯的下面;发夹放进梳妆台最上面那个锁着的小抽屉里,钥匙被第二个抽屉里的紫色手帕包着。这些他从结婚的第一天开始便牢牢记着,一万八千九百四十一天,从没忘记。
爱情的模样总是毛毛躁躁,从发现她的缺点那天开始,就帮她瞒住直到永远。
“老太婆,我找不到我的鞋子了。”
老马嘀咕着从角落里狼狈的走出来。他精疲力尽的走回卧室窗口的位置,那里的留声机刚刚擦过,在夕阳下,它身上岁月的痕迹像要诉说那些属于两个人光阴里的故事。
老马拿起茶杯边的相框,擦去上面的水汽,可她的脸还是模糊的藏在水帘后面。
“老太婆,要不然你今晚托梦告诉我一声呗。”
暮光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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