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不能像动物一样活在当下?那是因为我们多了一重高级的理性意识—反省思维。
“反省从知觉而来,也是知觉反思出来的表象。”
人类像动物一样知觉着表象世界,却能运用与知觉无关的理性概念重新审视那些知觉到的表象,并对知觉主体产生抽象的反作用。不仅如此,这种抽象概念还会如时间点一样无限向两端延伸,反思已知觉的,预测未知觉的,这就是人与动物的最大不同。虽然大家都有意志(欲望)、感觉和知觉,但人类可以思想和认知。动物只有到死亡那一刻才认识到死亡,可人类从出生起就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下并不断忙碌着,无论多么愚钝的人都不会认为自己的生活很完美。
叔本华解释概念虽然与知觉表象截然不同,但也不是毫无关系(他在前几段曾说理性概念与知觉无关,可见自己的论证也经常发生矛盾……),它实际是表象的表象,如前面所说的“反省思维是知觉反思出来的表象”。或者在我看来,它是客体的客体。《不安之书》里佩索阿也曾表示,思考结果是“意识的意识”。
叔本华论述过充足理由原则只在客体之间存在,因此概念的本质(抽象观念)也只是充足理由原则在其中的表现关系。可以说,在他的理论中几乎看不到独立实体的存在:时间完全相续,空间是彼此限定的位置,物质完全是因果作用,概念又只是对另一种观念的关系。但在概念项下,叔本华又划分出两个类型,具体概念和抽象概念。
具体概念是以知觉世界为基础,譬如牛、马、羊的概念,类似于中国哲学里的“名”。抽象概念和知觉世界没有直接关系,只通过某一个或几个概念为媒介的概念,例如道德、关系、起始等。在反思思维的金字塔里,具体概念在下,抽象思维在上。
而在叔本华的理论中,世上绝少有纯粹的合理知识,除了他自己总结的逻辑真理四原则: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知识的充分理由。因为只有以上四者不是以各种概念的种种关系和结合为先决条件(抽象概念)。因此在科学中的分类,逻辑可以被认为是纯粹的理性科学(上一段他还说,逻辑里除了以上四原则,其余也不是纯粹的合理知识……),其余都是理性从知觉表象中获取内容,包括数学也是从先验的知觉或直觉,时间和空间的种种关系中获得内容;先验的自然科学的内容则来自于纯粹知性、因果法则与空间、时间的纯粹知觉或直觉相关联的知识;再剩下的就都属于经验了。这种解释也有哲学家自卖自夸的嫌疑—唯有自己研究的学科是纯粹的理性科学……
所以唯有抽象的认识才是理性知识,而理性知识与知性知识也有显著不同。
知性知识因为来自于感官,只适用于特例,譬如我今天看到了一只熊猫,明天见到了一头猎豹;而理性知识是以抽象的方式概括了过去以感官体验认知到的事物,譬如总结出熊猫和猎豹的概念。所以理性知识并没有扩展人类的知识,只是在现有基础上以一种总结的方式将其抽象化,这样利于知识的储存并广泛传播。而知性知识和理性知识的区别也类似于哲学理论中归纳法和演绎法。
知性知识要远比理性知识更完整、深刻和彻底,就像谁都愿意亲眼看到熊猫,这种直观感受要远比在书本上反复学到熊猫的概念要有意义得多。可一旦涉及到实际应用,理性知识(概念)的抽象性、非知觉性才更能精准地触及到事物的本质,并举一反三地解决现实问题。例如我们无论花多少时间泡在网络上,哪怕使用过无数app,如果不懂得源代码的概念也并不会设计一套程序。
叔本华认为理性知识可以被用做生活活动的指南,但却不能创造出好的艺术。因为概念本身具有一种纠错性,它压抑和消极化人类行为,而人性的伪装都来自反省思维(虽然这不能持续太长时间)。同时他又宣称美德和神圣不是矫饰,而是从意志对知识的关系而来。人类总是依据信条、信仰或格言生活,如果我们认可人类行为是发乎情感而不是受概念支配的话,那么为什么在文化不同的背景下,大家的行为各有不同,却对伦理学的信条(理性)或宗教信仰的认知没有显著差异,都在试图惩恶扬善呢?那是因为信条背后不是抽象的规则而是真正人格的全部体现,因为行善总能使人快乐,作恶总能使人悔恨。而理性在有道德生活中的作用仅就是让我们保持决心,尽量行动前后一致,而并非指导我们的伦理信仰。
叔本华以上的一系列论证就是为了解释美德与信仰并非反省思维的结果—人性的虚伪。他仍然小心翼翼地避开对宗教神圣性的质疑,将其教条的外壳与柔软的内核相剥离—即信守教规是理性的(需要思考的),但那些信仰的内容却是感性的(天然知觉的)。叔本华就如同他之前的所有哲学家一样,在神学面前止步了。
可他自认为科学止步的地方就是哲学开始的地方。因为科学解释的是表象之间的关系—即充足理由原则,总有一种原因导致一种结果。而对于现象本身科学就鞭长莫及了。譬如科学可以解释石头做自由落体运动的原因,但对于石头本身为什么会有重量、化学性质就不能直接解释了。即科学无论如何推论总有一个无法解释的“第一原则”,一切都是先以这个原则为前提才能推导出结果。而这个第一原则本身是无法被推导的,即天然为真,不然世上一切都无法解释。哲学就是来解释那些科学无法解释的先决条件的,譬如人类的思想和意志属性。
为什么他认为哲学高于科学呢?因为哲学不以任何已知的东西为先决条件(除了老师康德提出的物自体和叔本华本人论证的四原则),把一切都当作问题(颠覆世界观),哪怕从已知推导出未知,未知本身也还是未知,你只是推导出了它和已知之间的关系。所以叔本华说了,“什么”(事物本质)是包含在“为什么”(充足理由原则)的属性里,哲学或者说是叔本华本人的哲学就专攻“什么”到底是“什么”—世界的本相。
这事也不难,因为人类就是认识主体,世界又只是表象,所以我们足以认识世界。只是我们的知觉和感觉都太过具体,需要哲学思维把它们以抽象方式重新塑造,变成显明的合理知识永远流传下去(听着就已经够抽象的了)。具体要怎样做呢?
“它必须含有抽象陈述,必须含有关于整个世界本性的解释,必须包含整体,也必须包含所有部分……它必须运用抽象作用,并用共相来思考一切个别的东西,也用共相来思考一切个别东西之间的区别……哲学用抽象概念决定世界的本性,通过这些概念,必须认识了一切个体和共体……哲学就是用抽象概念对这个世界所做的一种完整概述,一种反省思维,而这种反省思维只有在它把某一概念之下相同的东西联结起来,把不同东西归结为某一类时,才可能出现。”(真能做到这么全面吗?)
就像他曾经说过的,世界无论如何丰富多彩,也要有赖于那双看到世界的眼睛才存在,所以知觉也只是用来肯定世界各部分的真实、明确的认知能力。但人类不是只过着现实生活,他可以如演员一样退回到抽象生活里去,像一个旁观者一样反思在具体生活中表演的自己,当然这需要一个安静思虑的环境才能促成。他可以一边反思过去,审视当下,预想未来,同时也可以随时回到舞台上在那里活动、受苦,获得直接体验。
这一论述让我想到了帕斯卡尔也曾说过,大部分人不能和自己独处,总是要在喧闹繁华的环境中才能生活。一旦周围安静下来他就如困兽一般,非要搞出点动静才罢休。这就是因为他们不能进行沉思默想,也不愿抽身出来审视自己的内心与具体的生活。
可在叔本华的眼中,人过着这种双重性的生活(具体和抽象)就是有别于动物的明显优势。人类拥有的反省思维,被理性支配的行动,一旦得到最完美的实践就能达到斯多亚学派所说的理想,即通过内心的平静求得的幸福生活。斯多亚学派的伦理道德是把它当作通往最终目的的手段而已。
实践哲学(把概念生活化)认为适当的运用理性应当使人类摆脱痛苦。痛苦不一定来自匮乏,而是求而不得,这就是一个无底洞,因为它不会因为你的拥有而减少或消失。增加快乐除了通过增加所得之物,也可以通过减少欲望获得。而这也可以表现在知识上,通过更完美的洞见消除这种因所得和所期不成比例而产生的痛苦。如果人类能运用理性认识到,个人意志随时都会遭到命运的敌对和他人的干扰,任何希望都不能维持长久满足,快乐是一种偶然,而痛苦也都来自迅速消失的幻想,那任何一个有智慧的人就应该远离快乐和痛苦这两种有缺陷的知识,运用理性而超越生命所有的不幸。
叔本华赞赏斯多亚学派这种实践理性哲学,但也提出了最关键性的问题:概念生活化后无论怎样都无法在实际中达到概念式的完美境界,即无论我们怎么适当运用理性也解脱不了现实的全部忧愁获得幸福生活,这也是为什么斯多亚学派在通往幸福生活的手段中加入了“自杀”这一条。既然追求幸福生活是人类的目的,那除了死亡就没有其他方法来避免痛苦,这是以幸福生活为目的的伦理学天然造成的结果。但以道德为目的伦理学却不允许人类自杀,虽然也说不出一个合理而正当的理由。这就回到了哲学最根本的问题:人,为什么不能自杀?叔本华认为,斯多亚学派之所以提出这样一个终极解决之道也正是因为他所倡导的内心完全的平和与满足恰恰与人类的本性相矛盾;完全无欲无求的人到底是什么样子,我们也无法形成一个观念做为参考。反倒无论是征服者还是圣徒,因为有具体的事迹和完美德行的形象易于呈现,而更加超凡脱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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