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金而微红的路灯的光浮在窗上,车里的空调烘暖夜气,竟使人在这七八点钟的晚上醺醺然想睡了。老王坐在驾驶座上,遥遥望见路边有人招手,没有叹气,勉强按下计价器。
“到上海国际赛车场。”
来人关上车门,从反光镜里瞥他一眼,目光又迅速飞走。
“一会儿有夜间赛?”老王礼节性地问道,话里的声气却有说不出的热情。
自从开了出租,别人看老王似乎天生就该善于攀谈,在游走于城市的同时替乘客消磨旅途的无聊。一来二去,老王学会了没话找话。乘客一来,报上目的地,他就能顺势把话接下去:好嘛,去赛车场?有比赛?支持哪队?多问话,少答话,是他的闲谈秘诀。出租车上的空间毕竟狭小,一旦冷了场,往往把人冻结在里面。实在没有话题时,老王把音乐放起来。于是车里的人觉得他很有些情调,他更免得搜索枯肠,忙于应酬。
出租车司机从来是一个平淡的设定。老王自接受这个设定开始,就打定主意收起一切的杂念,一心一意地在这岗位上发光发热。他不是没有狂过的人,知道放纵是什么味道,因此待到息敛锋芒时,竟像试探着叛逆的少年一样觉得新鲜。别人要他温和,他满可以温和;别人要他本分,他觉得自己足够。他是那么轻易地在自己的躯体里又造出一个自己,与乘客嬉笑攀谈,并且接受一切的堵车和事故和批评和迁怒,从假装习惯到真的习惯。
老王做得很成功,甚至堪称杰出。尽管是泛泛之交,坐他车的人有时下了车,走出几十米远,还也许想起他的某句话来,想到他应当是很有趣的;即使没有,至少也带着愉快的心情,尽管不知道哪里来的这许多愉快。是呀,他四十上下,既富于经验,又不少激情;他的眼睛擅长沉思更擅长交流,微黑胖的脸常常是笑着,一对嘴角弯成月牙一般,不能不说是一种中年式的可爱。红灯时在方向盘上舞蹈的手指,上了高速沉稳的油门,堵车时微红的耳廓,各自为他的可爱做了证明,同时炫示着他的老资格和小脾气。常年枯坐固然使他少了一点强健的活力,但他用活泼的嘴皮子弥补了这个不算缺点的缺点。坐在他车上的人,谁还能说出他的不好呢?然而谁也不得不承认这毕竟是一种普普通通的好,普普通通的热情和幽默,一个普普通通的老王,人群之中一抓许有一小把。
“嗯,去看比赛。”那人沉默了很久,才似乎从自己的迷梦里醒来,回答老王的提问。老王看了看他,一身平平无奇的夹克衫,戴着很低的遮住眉眼的鸭舌帽,但是气味清爽,没有坏样子。
“唉,赛车场!我们这些开出租的人里,倒有几个是退役的赛车手。说起来你大概不信,开出租车的!开出租车的人里边人物可多得很!知道吧?”
那人从帽檐的阴影下面笑一笑。“师傅,说说你吧。你难道不是个人物?”
老王哈哈地笑一阵,盖过他的尴尬去。他?人物?当然不是。骄傲是年轻人的特权,他早就看不起那些自视为人物的人,也不屑于争夺虚名。温软的驾驶座坐久了,好像人也失去了一点锐意。
“开什么玩笑啦。别人看我就是一个到处都有的出租车司机,就算在同事里面,大家也不太关注我的。哪有开赛车的出名,是吧?”老王嘿嘿笑道。平凡,本分,谦逊,一切的设定都在完美运行。
“师傅还是太谦虚。”那人的话里有了笑意。“近几年我听说出租车司机的名声是越来越坏了。故意绕远路的且不说,说不过来;就是在车里抽烟喝酒玩手机的都太多太多。我看师傅,一点也不像他们。在这一行里做个清流,感觉过得去么?”
“还好。”老王少见地简短地答道。他想起一些事情,可是不便于说。出租车司机本来应当是不大有名声的,如果有,多半不是好事。他想,为什么不可以好好儿地做自己的工作呢?可是原本这行里多的是为生活所迫的人,假如不是在他的城市,就是在别的地方;为了生计而拼搏,不作弊的斗不过作弊的,老实的斗不过耍心眼的。要不是他的资格老,谁知道他的饭碗会不会被人抢了去。但是在乘客面前,他不好这样解释这种误解。
“说我清流我真当不起。”老王笑道,“你说的那些恶心人是有,我有时候看手机上,聚众吐槽的人可多。有时坐到车里来的客人,也不免开始怀疑我。看我长得这一副猥琐大叔样,这也不是不能理解吧。我却更讨厌那些不把我们当人的人:真想不到文明开化到这种程度,开出租的还像拉洋车的一样。我读的书不少,他们还把我当没文化的看。服务业的人大概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忍忍也就过去了,可是心里老那么有块小石头似的难受。你懂我的意思?大概他们以为我们文化低,素质差,而他们懂得多,行动高贵;对我们的藐视和歧视往往同时而来,我不知你和我说的是不是一件事。真是可怕的刻板印象!”
后座的人不说话了,却是很有继续这话头的意思。老王便说:“体力劳动者没素质当然很普遍。文明和规则是用脑子的人制定的,剧烈的运动越多就越容易接近兽类,假如没有合适的教育的话。但是说到藐视,我倒很不以为然。我以为一个人一旦开始藐视别人,他的道德首先就被放在了别人之下。大力士和艺术家同样运用天赋创造财富,一个依靠肌肉,一个依靠直觉,完全没有高下之分;开出租的又哪里不体面。素质差吧,他何尝有机会懂得道德呢?我听过一句话,好像叫做‘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有好些司机,他们是没有办法的。”
那人笑起来。“想不到你这样有文化!但是可以理解,并不代表可以原谅。在你们中的大部分走向正直善良以前,恐怕你还得担负一会儿误会。”
“都是小事情。”老王很温和地说。误会不是一两个人就可以消除的,自然;他能做的也不会很多。乘客不提起这些,他几乎忘了出租车司机还有这样的标签。现在想了起来,不免有些郁郁。
但是后座上的人忽然微微抬起了帽檐。老王从镜子里看见他的大半张脸,有些模糊的记忆猛地浮上脑海。他发了一会愣,然后假装从容地开过一个大转弯。
“快到了。”他尽力平稳地说道。
“上海国际赛车场。”那人玩味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几个字。
老王没应。
“得了吧,老王!你真没认出我?”后座的那人半开玩笑地说。老王只好用鼻子笑一笑,还是不做声。
“你退役多少年了,每次聚会还都不来。大家都很想你!”那人不惯于煽情,便干脆用满不在乎的语调说。他是阿浪,老王很久以前做赛车手时极好的兄弟。
老王以前做赛车手!他眯起眼睛,已经很久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想起从前。开出租车讲究稳,开赛车讲究快;不同的路况是不同的走法,两个职业简直没有相像的地方。但是阿浪来了,坐在他的车上,带着一切他年轻时的幻梦和激情坐在那里,像一个开启记忆的阀门。
“……”老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明白自己潜隐得太久,几乎有些无情。可是他能怎样呢?告诉他从前的朋友自己挥霍金钱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退役后却终于安安分分地做起出租车司机而不再从事那年轻时的疯狂职业了吗?告诉他们自己正遭遇中年危机而不再潇洒得如同风里的飞花了吗?告诉他们自己过着不光鲜不刺激却和他相配的生活吗?聚会又怎样?不聚又怎样?他必得去作一次多余的仪式上的告别吗?
“老王,我知道你不是健忘的人。你走了以后,大家都在找你,可是你断绝了所有联系方式,未免太绝情啦。不过现在既然找到了,我就代表大家原谅你,就问你一句,还做好兄弟不做?”
老王的心里突然乱极了。有个声音在他心里说:你十几年的隐退生涯不过是一场大梦。你的心还是追随着速度,力量,激情,胜利;只是你骗了自己,把它们都压了下去,为的是你焦虑的父母和尚不存在的妻子儿女!待你有了家庭,你觉出自己要履行的一切职责了,于是你履行,毫无怨言地,代价是你的飞扬的快乐。老王!这日子未免无聊了些!你在家里的时候,目光不是常常落到那装奖杯的玻璃柜上去么?屏幕里的赛事不仍时时使你热泪盈眶么?噢!再平凡的人也有鲲鹏的梦,老人看着《水浒》也会热血沸腾;何况“一切生命都带着爱欲的火而来”,这是你亲口说过的话!
老王于是感到烦闷了,他向阿浪说道:“算了吧,那么久远的事情,还提它做什么。如今我有我的志向,你不必再引诱我回到从前。”
阿浪差点从座位上站起来要打他的头。但他只是流露出要站起来的意思,末了仍说:“老王,我相信你变了,可是不相信能够变得这么快、这么彻底。你退役的时候三十出头的样子,没多老,也不算年轻了。那时候的生活,当然不全是靠荷尔蒙和情怀撑起来的。承认吧,老王:你爱赛车!我认识的老王,坚强、好胜、近乎固执,他不会这样轻易转折自己的命运。”
一瞬间老王的记忆活动起来,头盔之外擦过的尖啸的风,轮胎摩擦地面的声响和温度,由远及近的黑白方格旗;观众的狂呼如潮水浮起他的骄傲,他的心和赛场上的天融为一体。这是他的全部荣耀和梦想之所托,他想到自己竟能迷迷糊糊地活了这么多年,恍然有些惊讶。
“可以说是这样吧。”沉默半晌,老王先用话缓一缓气氛,接着说道,“唉!也许刚才我说的话过了。虽然我还没老到成天回忆从前,但是好歹有那么点人味儿。不和兄弟们会一会,我自己也觉着对不住自己!既然是看比赛,结束以后我请你一顿夜宵!”
“太便宜你!”阿浪一拍大腿,“明天,你得请我们几个要好的,正经吃一顿饭!”
老王笑了。“小事情!小事情!”
“到了赛场我给你直播!”
阿浪很高兴地絮叨着,似乎讲起许多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可是老王早已沉醉在自己终于释放的骄傲里,听不见他说了什么。城市的灯火照亮他的皱纹,他向着一片华彩辉煌径自开去,夜色里的车身宛如一道白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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