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要搬家了。
他是我办公室的邻居,因为距离近,偶尔串门,我们渐渐熟识起来。
老胡,名凯旋,七五年生,祖籍是书法之乡甘肃通渭,他身材魁梧,体格健壮,方方正正,爱说爱笑爱打哈哈,给人感觉他是个稀里马哈的老好人,又加上他早早谢顶,满脸褶子,穿着也不怎么利索,说实话,他不像个搞艺术的画家,尤其是不像个搞油画的。
但事实上,对于油画,他造诣颇深,多年来他孜孜以求,把自己沉浸于油画创作之中,据说,他以前搞书法,书法方面,他也很有一套。
他的画室有一百多平方,条件极其简陋。就几张破桌子,破凳子,东拼西凑在一起,凑成了一张大桌子,桌子上还铺了一张色彩斑斓的喷墨广告画。大大小小的画具摆放得乱七八糟,上面落了厚厚一层灰尘。他极爱抽烟,几乎是烟不离手,香烟不是夹在食指与中指间,就是叼在嘴巴上,而且香烟粘在嘴巴上,从不影响他说话或呵呵一笑。房间里烟雾缭绕,遮光窗帘很少拉开,屋子里永远都是黑黢黢雾蒙蒙。很难想象,他的油画是从这样一个房间里诞生出来的。
偶尔时候,老胡那几个狐朋狗友通宵达旦,集体搞创作交流,顺便夹带着吃吃喝喝,兴致高时,红酒白酒啤酒轮番下肚,几个人很快都进入微醺状态。
去年疫情那三个月,天气渐冷,他一个人住在空旷的大办公室里,除必要工作之外,他也没有创作几幅作品,大多时间都是敲敲打打,弄得一幢大楼叮叮当当,异常热闹。不过,偌大的一栋楼其实就他一个人。从朝霞满天到艳阳高照,从夕阳西下到阴森黑夜,他或订画框,或绷画布,依旧烟不离手,黄色的烟蒂掐了一小桶,我有些好奇,疫情封闭,吃喝用度都有限,而他的烟总是源源不断,烟从哪里来呢?我问过他,他不回答,神秘的地笑了笑,那眼神,仿佛告诉我:这是秘密。后来据说他透露,他抽的烟里面不是烟丝,是他独创自制,用来聊以慰藉。
进入十一月份后,天气渐冷,他给我打电话,说要撬我办公室锁子,借我的毛毯取暖,我说不借,我取笑他,我说要成全一个艺术享受孤独到极致,他乐呵呵地也不反对,还油腔滑调地说了一堆调皮话,说他只所以一个人在单位值班,是因为有下凡的仙女儿陪她,还给他做饭,洗衣。看来他不是很寂寞,我有点放心了,后来才知道,他和朋友手机视频边聊天边喝酒,竟然隔着屏幕也能喝到酩酊大醉,呼呼睡去。
成年人的打趣有时候能缓解欲说还休的忧愁,传递彼此难以言表的理解。他女儿上高三,孩子成绩优秀但精神抑郁,不去学校上课,每天从床上起来再躺回床上,一天到晚就是睡觉,而且还是睡着状态。老胡奇怪一个正常年轻人哪有这么多觉,他带着女儿时常去省城看医生,老胡说看着这个孩子眼睛疼,十八岁花季的女儿那美丽空洞的目光,刺得他眼睛疼痛难忍。他呆在单位不回家,空了时用孩子童年照片制作一些花里胡哨的小视频再发给她,希望能对女儿病情有一些缓解。
不知道这漫长而单调的三个月里,不老胡一个人的孤独之旅经历了怎样精神肉体的双重煎熬。但从说话上,似乎一切如旧,没什么异样。
我对老胡的油画觊觎很久了,他的画很多,画室里角角落落杂乱地堆放着,那些画上的内容,不是贫瘠而荒凉的秃山,就是枯黄而苍凉的胡杨,还有一部分是旷远而苍茫的戈壁,笔直笔直渐行渐远的电线杆,他画的小清新不多,偶尔也会有一两副盛开的白梨花,妩媚的紫睡莲,这些画仿佛有一股魔力,吸引着我,让我老想得到它。
尽管我垂涎老胡的那些画很长时间,但我一直没有敢开口直说要画。因为对于艺术创作,我怀着崇敬之心,人类高级的艺术创作成果,岂能一句话随便要走。也许,我也没有把握我张口要,他一定会赠送我一两张画。他身上有些神秘色彩,让人捉摸不透,他仿佛是一个人,一个单身汉,那个孩子,也是莫名其妙地存在着。
每次,我到画室,我会先是观赏一番,然后再坐在他那破旧的沙发上,和他天南海北地闲聊一通,我们东拉西扯,貌似漫无目的。其实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而在乎油画也。偶尔,我会问一下她女儿近期情况如何,他会漫不经心地说:昂,木事,随她去吧,人各有命。我看他台式电脑桌面上,放着女儿小时候的照片。他还在默默的制作此搞怪搞笑的小视频,不时发给女儿,女儿的妈妈,他从未提起过。
现在。他真的要搬走了。对于我一个爱宅在屋子里的人来说,恐怕以后和他见面的机会很少了。
我鼓足勇气向他讨要油画,没想到他竟然特别痛快,想都没想一口答应了,他说,你喜欢哪幅你挑吧,挑上了你就快快拿走,别让我后悔。我顿时喜不自胜,差点得意忘形。哎呀呀,这实在出乎我的预料,早知道这样,我多要几次,那样我岂不是可以多拥有几幅?我的贪婪之心霎时泛滥起来了。不过,我还是掩饰了一下自己内心的狂喜,表面上故作矜持,仔细地挑选了四幅,一副画的是淡淡的远山,一幅是金黄的胡杨,一副是枯萎了的莲花,一副是长出叶子的梨花,我相信这是老胡油画的代表作。画都是已绷好画布,但没有装裱,我不敢再奢求再多,更害怕夜长梦多,我说:好了,就这四幅,我拿走了哦,我自己装裱去。他乐呵呵的,没有说什么。这次居然玩没有开玩笑。
我很后悔拿老胡画时,没有及时送他两条烟或者酒什么的,世俗物品可以补偿艺术家精神劳动的成果,因为它们不等价,所以不会玷污与降低艺术品的价值,但可以补偿像我这样的朋友内心的歉意。我突然明白过来,他嘴巴上叨着的香烟为什么会永远都源源不断了。
老胡真正搬走的那一天,我感觉亏欠他些什么,但又不知道怎么样合适方式补偿他。那一天,我一直待在他画室里,想帮他收拾了一些小物件。我发现他不是一个人,我的同事,一个穿着中性服饰,留着极短寸头的女人在帮他收拾东西,她叫白恵,是老胡的兄弟,同行同事同学兼发小。他们低声说着话,似乎在讨论孩子。
屋子里一堆拾掇好的七杂八的大大小小袋子,各种色彩的包裹。他们分门别类把画框根据大小,用宽透明胶带粘成了一沓。此时,他需要一帮人帮他拿走,我出门去叫了十几个孩子,帮他把这些东西往楼下车上搬。他也不拒绝,在那里指挥着学生搬这搬那。
“啊呀呀,我来晚了,胡总,你这是干嘛?真把要走了啊?我可真舍不得你走哇,老伙计,既然走了嘛,给我们留个纪念品呗!”
田老师一边说一边跨进门来。她五十多岁,满脸堆笑,是本地稀缺的特级老师,花白的头发,矮胖的身材,头发一缕一缕贴在头皮上,身上穿了一套紧绷在身上的运动服,运动服太紧,勒得背上一道一道的肥肉突起,胸前面低垂的双乳,也被她白色的上衣裏得鼓鼓囊囊。腰上那一道量身定做的游泳圈异常显眼。她脚上穿了一双褐色的尖头皮鞋。全身两头小而尖,中间浑圆且凹凸不平,让她的外表看起来很有喜剧感。
“哇哦,这么运动休闲!田老师,今天这身打扮好显年轻哦。”白恵笑着说。
“是吧,我就说嘛,这丫头不要的衣服,我穿上了,没想到穿着特舒服,百分百纯棉,有弹性,一点儿都不紧绷。”
老胡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了个前仰后合。
老胡好不容易止住笑。
“老伙计,谁说以后见不着了?见得着见得着,你不想我,我得想你哩。咱们老朋友,感情深,你既然开口了,这幅画你拿走,装裱好的,反正我也懒得搬了,送你了……”。
“歪江——”
老田激动得新疆土话都冒出来了。
“哇——乖乖——这太好了,那我可真拿走了,谢谢谢谢,还是咱们老关系可靠。你看咱们这关系,拿走一幅画算什么,不过嘛,这幅画,我得放在家里的客厅里,算作咱们多年老伙计的纪念品,我会时刻想着你”。
这就送了?
我望了一眼老胡,发现白恵也在嗔怪地望着他。
我心里瞬间五味杂陈。
我心心念念梦寐以求的画呀,为了那四幅画,我苦思冥想,柔肠百转,踏破铁鞋才抱得美人归。
这个又老又丑的老狐狸老田,嘴巴一张,得来全不费功夫。
“那你们忙,我有课,先走了,画拿走了撒!“田老师幸福地摇着尾巴,怀里抱着那幅画,乐颠颠地闪了出了门。
我明白了。所谓艺术,譬如油画,画的是山水人物,表现的却是山水人物的灵魂。而面对这些艺术作品,人们无论是身着翩翩霓裳羽衣,还是外套钢铁铠甲,在艺术品面着,展露出来的还是你此刻的灵魂。
后面,我知道了,老胡的孩子是他和白恵的,但两个人始终没有走在一起。
今年,这个高中三年断断续续加起来上了一个学期的女孩,高考考上了中国美术学院。
老胡说了,这是遗传,没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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