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发

秃发

                          秃  发

我小时候头发既浓又密。成年以后，发就掉得很厉害了。

原来头发浓密的时候，我并不爱梳头。秃了的时候，就经常拿着个梳子，来来回回地梳，不厌其烦地梳。妻子见了，说：“就那几根头发，值得天天梳？”我脸一红，就讪讪地放下了梳子。

有一次在街上散步，远远地看见一个年轻的母亲拉着她的大约三四岁的女孩在走。那女孩很漂亮，还一直盯着我看，不知道为什么，我很喜欢。待她走近了，我说：“小姑娘，你认识不认识我呀，一直看？”我的声音特温柔，笑容特灿烂。

谁知那小女孩还没有理会，——大概是害羞吧，但她妈妈却迅速反应了。她低下头，轻轻拍了拍小女孩的胳膊，说：

“叫爷爷！叫爷爷！”

我一愣，刹那间说不出任何的话来。我比那个母亲，看起来也大不了多少啊！望着那个年轻的母亲带着她那孩子逐渐远去的背影，我一下子感觉无聊透顶了。

我有一个女同事，她的上初中的女孩与我特别有缘。一见到我，就特喜欢，我们在一块玩得很开心。有一次，我有事，中午打电话找这位女同事，同事在厨房里忙活，她的女孩接住了电话。我就逗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哈哈一笑：“我知道！”接着，我便在电话里听见她高声呼叫她妈妈的声音了——：“妈妈，接电话！”

电话里只听见她妈妈问：“谁啊？”

她骄傲地回答：“就是，就是——你们单位的那个秃头叔叔！”

她妈妈走了过来，接住了电话。但是她又好像感觉她的女儿说话没礼貌，就开始批评起她来：

“怎么说的话！——那是你秃头伯伯！”

句句都离不开“秃头”，我尴尬极了。

我参加一次笔会。回来，我把照片给我岳母，让她认认这上面上百号的人中，哪个是我？老人很有兴致，拿着照片，拄着拐杖，一步一挪地来到窗前，就着阳光，眯起了眼睛。

未久，她就乐呵呵地笑了，招呼我过来：“这个是不是你？”

我一看，就是。我说：“妈，您怎么这么快就找到我了？”因为我知道照片上人都很小，密密麻麻的，真的不容易辨别清楚。

岳母乐了，说：“那还不好找？我一看这个头光光的，不是；一看那个，可不是？！”

——而岳母，去年，腊月二十一，心脏病突发，不幸故去了！时岳母刚刚八十五岁。

夜晚睡在床上，我抚摸着我的头发。心想：别人是“地中海”，我是“大前门”。这个“大前门”这些年是越来越大了。壮志未酬发先掉，这恐怕不是什么好的兆头；又想这头发是不是嫌贫爱富，看我几十年来四处奔波而前途依然渺茫，毫无所获，就幡然悔悟，毅然决然地，弃我而去了呢？

妻子说：“你头发怎能不掉？还不是工作？白天忙着给公司写材料，晚上给公司写新闻稿子，彻夜不睡觉，一连十来年，生活没规律，头发没有掉光，还算是幸运的呢！”

一刹那，我望着妻子的面孔，忽然觉得，我头发没有在年轻的时候掉，没有在我结婚前掉，也真的是一件幸运的事——否则，当时“一穷二白”的我，恐怕连对象都不好找了……但是，把头发掉的原因，归结于工作，是我感到无限羞耻的。世上有那么多人，年岁比我大得多，工作比我勤奋得多，所做出的业绩也比我优异得多……他们的头发既不白，也不掉，那该又是什么道理？只能怨自己不善养生罢了……

这样不禁又想得多了。古语说：“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人必自辱，然后人辱之。”我舍不得我的头发，而我的头发却悄然遁去，也许真的是我平生不检点，咎由自取的缘故？人生在世，自侮，自辱的事，怎么能没做过呢？只是有的自己知道，体悟出来了，有的至今还没有体悟因而也不能察觉到而已。“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今后，我怎么能不更加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解剖自己，严格反省自己，让自己少做一点自侮、自辱的事情，让我不多的头发，不掉，或者少掉些呢？人生苦短，在提高人生素养这件事上，应该能做多少就做多少，能达到多高的境界就达到多高的境界吧——人生，虽然是条不归路，但是，也是条向上的路——人生，不论是处在哪个阶段上，都应该没有任何自暴自弃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