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2月4日)
每到生日,总不免心头沉重。这要在前一二十年,绝对不会。原因也很简单:自己年纪大了,回望来路,已经遥遥,简直茫茫;而瞻望前路——莫若说是末路呗,现在似乎是已经历历在目,唾手可及了。是的,每想到生死的问题,即使再唯物主义,也难免忐忑。
我曾注意过这样的一个现象。大约是,人一旦年龄过了三十五,就感觉时光飞逝;过了四十五,大概就不免经常想到生死,经常谈及生死的话题来了。我们伟大的文学家鲁迅,好像就是这样的:他专门写过一篇《死》,还把自己的遗嘱放在了里边。
死,其实质就是“天弃”——被老天抛弃了。天生人,但不能老让你生,所以最后你必须得死去。死,就是一命呜呼,彻底完蛋了。这谁都能意识到,可是谁都不愿意说破,都不愿意正视,大家嘻嘻哈哈地,高雅点,说是“上天堂”了;通俗点说,是“见阎王去了”。可是,这个宇宙,我们生活的这个时空中,究竟哪儿有天堂,哪儿有地狱呢?死了,我们这些普通人,要不是被埋在土中,就是被一把火烧掉,从此万劫不复,再和这个地球没有一丁点的缘分了——真不知道我们人类创造那个虚幻的冥界——包括地界和天界,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
儒家的孔子,以及道家的庄子,都谈过死。按照传统的说法,他们把死是看作生的延续,是一种休息。这话我原来深以为同,但是现在开始怀疑了。死真的是一种休息吗?那么人死了能叫醒他,让他从“息”中返回来,继续“劳”吗(“劳我以形”)?显然不能。所以“息我以死”,我总是痛苦地认为,这不过是那些圣人们逗我们这些普通人玩,让我们这些普通人安心去死的一句谎话罢了。
死,就是一切真的都结束了。人的渺小,人的无能和无奈,都体现在这里了。人再达观,能不感到一丝畏惧,和凄凉么?
“天弃”既然不能阻挡,那么“人弃”就不能不让我们好好想一想了。这个世界上有“人弃”吗?有。当自己的存在与别人无关,自己的存在不被别人在意,别人也和自己没有任何的交集,自己恍若“遗世独立”,那就是被“人”所“弃”了。“弃人”从古到今,都有,都存在,都是命中注定的必然。
而我,和我一样年岁的人,现在何尝不是处于被“人弃”的阶段呢?单位里的领导,稍微重要的一些岗位已经不再考虑我们了,甚至还要我们从我们原来的岗位上“退”下来;那些年轻人也早已先我们的领导看我们不惯,打心眼里不愿意和我们在一起切磋,共事了,说:“有谁愿意带着一条老狗去打猎?!”而我们所能从事的活儿,技术含量、价值含量也已经越来越少,甚至是可有可无的了……我们似乎正从我们曾经的大队伍里退出来,退出来,渐退渐远,不能听到我们曾经的大队伍的脉搏,呼吸,心跳和呐喊声了……
许多个日子我都在这种郁闷中不能自拔。这种情形,就好比美人迟暮,怎么想,也想不通;怎么信,也不肯相信;怎么忍,也不能容忍——自己竟然也会有“人老珠黄”、“门前冷落鞍马稀”的那个时候呀!然而,“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们除了默默接受,默默忍受,还能有别的什么法子可想吗?生命只有一次,但是这一次,又何其短暂,何其匆忙啊!
这个世界上的人,有的是“人弃”在前,“天弃”在后;有的是“天弃”在前,“人弃”在后。而我们普通的人,大多又都是属于“人弃”在前,“天弃”在后之类的。想想在“人弃”之后,“天弃”之前这段尴尬的落寞的时光,怎么又不能不让我们的心再次感到悲凉呢!
但是,我们还应当振奋。《周易》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艾青《鱼化石》也说:“活着就要斗争/在斗争中前进/当死亡没有来临/把能量发挥干净!”这都不是故作豪语,以大话欺人。我想,这些话,这些诗句,固然年轻人可以把它作为座右铭来看,但我们老年人,在此时,则更应该把它当作自己的座右铭来看,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和警戒自己,人生不能重来,日子不能虚度。我们老年人,可不能因为“天弃”,不能因为“人弃”,而放弃自己那些至今未曾实现的理想,和未能圆满的梦啊!“行尸走肉”,绝不能是我们老年人的生活写照。一句话,我们老年人可以“天弃”,可以“人弃”,可是绝不能“自弃”。
周汝昌在解释李商隐“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这一著名诗句的时候说,这“只是近黄昏”,并不是遗憾,不是惋惜,而是深深的感叹和激赏。诗人真实的意思是:就只是在这“近黄昏”的时刻,夕阳才“无限好”啊!我深深信服,并深深敬仰。我觉得周汝昌老先生真是神人,只有他才能从这耳熟能详的古老的诗篇中读出一点难能可贵的新意来。因此,我愿借花献佛,把李商隐的这一诗句,献给那些即将走向老年,或者就已经处在老年时光里了的我的同辈,或者长辈的人。我愿意他们“老而有为”,老而不坠青云之志,继续散发出他们自己的应有的光和热来。当然,这里面也包括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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