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常听村人揶揄爱干净的人,他们总是不无自豪地说:“不干不净,吃了不生毛病”、“吃得邋遢,长得像铁塔”……人们从地里摘了黄瓜、西红柿在衣襟上擦擦就吃了,我们小孩子更是不讲究,我是被我外婆精养的,可我依然吃过路边的芝麻花、河里的小蝌蚪……
出生不足五斤的我在家人的回忆里属于体弱多病的,可童年的我从来没住过医院。有人说七、八十年代人们是没钱才不去医院的,可我们仔细回想一下就知道那时的孩子确实比现在的孩子强壮,而现在没钱看病的人比过去也没有减少。
九十年代后,以前那种提倡不要太讲究的村语民谚被看作没文化、素质低的象征。现在即使在乡村,也到处可听到家长让孩子洗了手再吃东西的训导,而孩子们对釆个桑葚吃、摘片树叶做个哨子这样的事情失了兴趣,也不仅是因为现在高档的玩具、形形色色好吃的太多了造成的,那种被家长当作最大事教育的刻到骨子里的卫生习惯,恐怕也是一个原因。
爱干净,按例说是一种进步,可是,我心里却盘旋着一些难言的感受。
2007年左右,我在急诊室当护士。有一天从开发区一个韩国人开的公司送来一个有哮喘病史、因痰窒息但入院时已经清醒的中国员工,听了送他来的同伴介绍病人发病的经过,我们无不感慨万千。
病人是搬运工,五十岁左右,衣着褴褛,浑身汗味。同伴看他突然倒地,赶紧去叫韩国主管。主管只有三十岁左右,对病人稍作检查,便判断是痰液堵住气管窒息了。只见他毫不犹豫蹲下身来,硬是用嘴将病人的痰液给吸了出来,然后和两个工人一起将病人送到我们医院作进一步处理。
这件事我们议论了好几天。同事们纷纷说自己绝对做不到这样。在医院,我们有吸痰器,如果在外面遇到这样的病人,最多协助送医院抢救,最多给予拍背这样的措施,口对口吸痰,我们从来没学过,也根本想不到可以这样做。可是韩国主管说,他们从小学就开始学习各种急救术,每个人都会,没什么稀罕。
我在卫校时学过口对口人工呼吸,工作后也很多次在塑料模特身上练习,可我和我的同事们都没有实战过一次。频繁练习,是为应付考试。在塑料模特身上做口对口人工呼吸,我们每个人都会带一块消毒过的纱布,轮到操作时铺在模特嘴上。
这么多年,我看过的对真人做的口对口人工呼吸,是在微信朋友圈传的视频中,实施者成了感动中国的英雄。她们确实令人尊敬,可是,这难道不是医务人员应该做的事情吗?为什么在我们国家这么稀有这么轰动?
中国人越来越爱干净,就算可以救命的口对口人工呼吸,医护人员没有做,大家也表现出少有的同理心。很多人这样说:这多恶心呀,又不是自己的亲人,谁愿意做呢!如果我是医生,如果我在外面看到有需要救助的病人,我也不会暴露身份,肯定也是悄悄溜走。
这些年,我身边的熟人,无论是不是在医院工作的,讲究卫生的程度是一个比一个厉害。
我在儿科工作时,有个同事也是我的邻居,我看到他下班洗手要用肥皂洗三遍,吃饭时筷子掉地上后捡起来要用洗洁精洗三遍。
有个在后勤工作的职工每天最早来上班,一来就打开水笼头,把水量开到最大,等开窗通风、上厕所这些事务完成后才慢悠悠接水烧开水,他说水管里的水静滞了一夜,开头那段要放掉才卫生。
还有个朋友批评我在菜场买剥好的毛豆,她说:“为什么不自己剥?人家剥的,你不嫌脏吗?”
我妈妈病了,我不得已要给她洗澡倒屎倒尿,朋友诚恳地对我说:“我真佩服你,我觉得你良心比我好,我真没法为父母做这些,看了那些脏东西,我可能一个月都无法好好吃饭,我真不是有钱,但我爸妈需要照顾时,我真的只能花钱请护工了。”
我知道朋友说的是真的,而且我也不比她更有孝心,只是她比我对那些脏物反应更强烈而已。
我当然也不喜欢看屎呀尿呀的,看到也会恶心,只是我处理完毕基本上就能忘记这些不适。不过,在我看杨显惠写的《定西孤儿院记事》后,我倒真是有一个月一吃饭就感觉不舒服。
我老公不是医务工作者,可在讲卫生方面,他对我有老大的意见。其中之一,就是无法理解我坚决不同意倒掉隔夜饭菜的行为。老公说:现在孩子都挣钱了,我们家条件也不算差,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节约?隔了夜的饭菜,微信上说有很多细菌的!
我记得我这辈子最讲卫生的阶段是在87年考上卫校后。当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时,很多人祝贺我:你真是了不起呀!整个学校就你一个考上中专,从此你就是城镇户口,再也不是乡下人啦!我听了自豪感油然而生,加上以后的职业是护士,那就是爱干净的象征呀!于是我不知不觉就变得讲究起来。
卫校离家不远,我每周回家一次,回家后炒菜这件事成了我使劲往干净上琢磨的大事。乡下人家炒菜用柴灶,一般一个人操作。有了爱干净的意识后,我在灶台边放了一盆水,往灶膛添柴后先洗手,洗完手再翻炒,然后再添柴,再洗手,如此循环,忙得团团转,心里还要盘算那盆水洗几次该换一下。
在我如此在意柴禾上可能存在的细菌时,我猛然发现我们喝的水可能更不干净。那时还没有自来水,而曾经河底石头都清晰可见的河沟已开始污染,河床越来越浅,河水越来越浑,水草越来越多,很多打了井的人家开始毫不介意地往河沟里倒垃圾。我们家那时特穷,只能将打上来的脏水用明矾沉淀后再吃。好在87年后我在家里吃饭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后来农村也装了自来水,我才没在这事上继续伤脑筋。
可爱干净的牛角尖我依然在钻,直到94年我在传染科工作后受到一位姓张的医生的影响,我才有了不一样的思考。那时有些同事在背后笑话张医师经常和乙肝患者刚刚握过手就抓东西吃,年轻的我听了难免在心里也有点瞧不起张医师了。
有一次,张医师管的床位来了一个重度肝昏迷患者,大家都说这病人快死了,因为这样的病人在我们医院还没有抢救过来的先例。可张医师以他一惯的对同事的议论不理不睬的态度,照样认真地开医嘱,一天很多次巡视病情,病人在他的治疗下竟然奇迹般地醒了过来。在同事们的夸赞中,张医师也依然不冷不热,好像说的不是他一样,从此我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有一回和张医师搭夜班,我问他为什么从病房回来不洗手就吃东西。张医师说结核病菌是空气传染的,乙肝病毒是血液传染的,他既没有接触病人的血液和其它粘液,自己又没有患胃溃疡和口腔溃疡,手上也没伤口,所以没必要洗手。
从此,我意识到自己某些讲卫生的习惯,实际上只是一种盲从,一点都经不起科学的分析。至于2000年后,雾霾严重、地下水污染、毒奶粉、毒大米之类的事情层出不穷,我对各种爱干净的绝招也越来越嗤之以鼻,而经历韩国主管为中国工人口对口吸痰和在电视里看到德国女总统将掉在地上的面包若无其事捡起来就吃后,对中国人的爱干净我有了更多的思考。
最近,我们医院为了响应上级要求,要将原来用84消毒液浸泡,一人一次使用的静脉输液时扎病人手臂上的止血带尝试高温高压消毒,我相信只要消毒一次可能就化了。
一根止血带,不值几毛钱,不能病人入院发一根用到出院就扔了吗?每次消毒的花费超出了止血带的成本有必要吗?既然胳膊上扎一下的止血带要如此讲究,病人睡的床褥、贴身穿的衣服怎么不给这样消毒呢?
有些病人在小摊子上用没包装的一次性筷子没任何顾忌,却对护士发的口表放心不下,让他自己买一根单独用,他还要求提供消毒液给他消毒。可他会将只有自己用的筷子如此消毒吗?
近年来,卫生部门对“七步洗手法”十分重视,我们医院每个水池边都贴了图解,连做清洁的工友都要求背出步骤,似乎一个医院业务水平的高低就看大家会不会洗手了。
从上述事例分析,我觉得我们这种似乎比发迖国家还讲卫生的做法,实在是一种毫无意义的作茧自缚。其实,在这方面动这么多脑筋,钻这么多牛角,还不如分点心思对中国社会目前存在的互害模式多一点思考,不然,费再多的劲恐怕也没法做到安全卫生。
网友评论
我主要就是想指出这样的现象过头了,可刚刚有人讲提倡不洗手是不对对云云,我什么时候提倡任何情况下都不要洗手呢?真是为这些看不懂文章的人感到难过,有时觉得这就是一个没法讲正常事的社会。😭
我们小时候与现在没得比,但可以肯定,现代的小孩身体内残存的毒素是六十年代儿童的百倍,我孙子上一年级了,他与左右邻居孩子也不知吃过多少感冒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