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读一本书遇到一句话就已经相当值当了!人与人之间要说得着话,人与书之间亦然。一本书洋洋洒洒诸多字,能与阅读之人产生触动的语言为数不多。读者打开一本书,不只是为了寻找与自己心有戚戚焉的话,更多时候是探索自己未知的那一部分。而这一部分挑战的是读者的观念。在观念的冲突中,人与书才能说得着话!
我从来不认为一本书能将世间美好的语言都可以用尽,一本书也从来不是为了表达美好而出现的。假如一本书带给读者的不是挑战,不是质疑,不是抗争,那么我要怀疑读者的选择了。许多书在年轻时读了都是白读,当一个人时间和阅历都到场了之后,一本书或许才会真正展示它本来想说的话。
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忧郁的热带》一书的总序中引用了夏多布里昂所写的《意大利之旅》12月11日条目下的所记:“每一个人身上都拖带一个世界,由他所见过、爱过的一切所组成的世界,即使他看起来是在另外一个不同的世界旅行、生活,他仍然不停地回到他身上所托带着的那个世界去”。这段话像极了对“坐井观天”这个成语的解释。而且从遣词用句的角度看,极具现代感。“井底之蛙”是普遍存在的,只不过现代的“井底之蛙”并非呆在原地不动,它也出门远行,只不过它仍随身携带着它的井。
如果先抛开《忧郁的热带》不谈的话,我倒是想提及写下这段话的夏多布里昂。他的成就可以用雨果的仰视来表达:“我愿成为夏多布里昂或什么都不是。”在《忧郁的热带》这本书中,居然可以遇到夏多布里昂这样的人物和他的只言片语。当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读到夏多布里昂的著述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在引出夏多布里昂之前用了繁芜的语言来做铺垫,也同时为自己的见识拉开了序幕:
从此以后,可能把两个不同的世界之间沟通起来。经由预想不到的方式,时间把生命与我自己之间的距离拉长;在我能够回顾省思我以前的经历之前,必须先经过20年之久的遗忘期。以前我曾在世界各地到处寻找那些经验,可是当时并不了解其意义,也不能欣赏其精华本质。
阅读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著述的难度就在这里,他的著述实在过于“华丽”了。在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的视野中,他所看到的世界显然要大于我们所知道的世界。即便列维斯特劳斯的著述被冠以“结构主义的人类学”这样的名号,但我还是愿意以一本书的方式亲近列维斯特劳斯,从最简单的《忧郁的热带》开始。
人类学在某种程度上是一门有些奇怪的学科,在现代思想意识中无处不在,然而有无迹可寻。人类学是对人的研究,又同时不局限于人。对于人的探索发端于古希腊与古罗马,不过只有等到了19世纪,对于人的研究的种种努力才发展成为一门趋近成熟的学科,例如苏格兰学者詹姆斯·弗雷泽,他收集了世界各地大量神话和传说的内容,并且将其整理为译本巨著《金枝》。这本书探索了人的意识和文化是如何从“原始”发展到“先进”的。而布罗尼斯拉夫·马林诺夫斯基在《西太平洋上的航海者》一书中,以其“参与式地观察”讲述了近距离研究人群的过程。人类学在演变的过程中,也逐步一分为二,一个流派关注文化和社会,称之为“文化人类学”,另一个流派研究人类进化和生物,称之为“身体人类学”。在人类学科演进的过程中,这门学科也呈现出花样繁多的路径。
列维斯特劳斯在人类学中是绕不过去的一座高山。在《忧郁的热带》中,列维斯特劳斯所使用的方法显然不同于他人。这种不同在这本书的序言部分中列维斯特拉斯用自问的方式阐述了出来:
为什么要不厌其烦地把这些无足轻重的情境,这些无甚重大意义的事件详详细细地记录下来呢?一个人类学家的专业中应该不包含任何探险的成分;探险只是人类学者工作过程中无可避免的障碍之一,.....我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所欲追寻的真理,只有在把真理本身和追寻过程的废料分别开来以后,才能显示其价值。
我相信这段话不仅仅是列维斯特劳斯为自己的研究做出的辩解,这段话也是讲述给与他同时代的人类学学者听的。至少我们现在知道,20世纪上半叶正是人类学突飞猛进的时代。不论是运用探险式的“贴身观察”,还是从文化的角度去认识不同的人群,列维斯特劳斯与其同时代的人类学者,都在尝试使用不同的方法研究人及其附属的一切。直到今日,这种努力也不曾停止过。
《忧郁的热带》不同于其他人类学研究著作,从一开始,列维斯特劳斯就将自己也作为研究对象放置在那些原始部落中,个人的经历与见识与人类学研究的探索混合在一起。这本书更接近一本文学著作,但同时又充满了学科式的语言。从单一个方面入手,都会减损对于这本书的理解。
《忧郁的热带》中可能最让人一见难忘的就是列维斯特劳斯的观察和他的观察方式。列维斯特劳斯用一种事无巨细的“扫描式观察”讲述了作为一名人类学家应该具备的眼光究竟为何?而在有些章节中,列维斯特劳斯又采用了俯瞰的方式,那种从大地上一掠而过的视角相当的独特。这种视野的获取难道只是凭借一支笔吗?极目四望辽阔之地已属难得,可列维斯特劳斯并不认为平视就能看到想看的一切。“俯瞰”是鸟类才具备的动作,列维斯特劳斯用一支笔也做到了同样的事情。这也是《忧郁的热带》中最让人疑惑不解的地方。他是如何想到这一点的?
在观看方式中,“俯瞰”可能是最出其不意的方式。俯瞰所观察的到,是连续的,是递进的。更为具体的说,“俯瞰”有点像“上帝的视角”。我想许多人终其一生,或许都未曾意识到,鸟类看到的世界,与我们用人眼看到的世界是如此的不同。我们创造了“俯瞰”这个词语,却可能不曾领略过这个词语所带来的异样感受。在《忧郁的热带》中,读者一定会领略到俯视大地时油然而生的那种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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