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前是在小说与电影电视里看过这样的故事，然而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个清洁阿姨身上。而从她的外表，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曾经经历过的恐怖悲惨的遭遇。可见，这世上被尘封被掩埋的罪恶，太多太多。而这个美丽俊俏的女人，却要用一生，背负着他人罪恶地压在她背上的十字架，佝偻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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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3月21日，16岁的四川女孩罗丽珠，跟同村女孩罗玉芳一起外出打工。走过村头的池塘，她在水里看见了年少芳华的自己。一阵风吹起了涟漪，水里她的影子被水波左拉右扯，变得面目全非。她被水里的自己奇怪的模样逗笑了，然后不经意地离开。
而这一刻的她，何曾知道，这一离开，她的人生即将面目全非，千山万水呢？
1.
2017年4月20日。路过科室清洁处置间时，我突然听到科里清洁阿姨低低的哭声。这是怎么了？我想，刚才不是还好好的？还跟我聊天来着？ 说她儿子要结婚了，虽然儿子不让她去参加婚礼，但答应了她，带媳妇跟她见一面，一起吃餐饭。她说这几天都在为这件事忙，帮媳妇买了一万块钱的一个金手镯。我还恭喜她，说，阿姨，怪不得你这些天很开心的样子哦！你看起来还这么年轻，儿子就要结婚了，太有福气啦！
清洁阿姨46岁，可是依然俏眉紧眼，腊色的皮肤很光洁，看起来很年轻，一双眼睛灵活宛转，给人一种精明的感觉。她干活麻利，很快就把事情做完了，没事就喜欢跟我聊天。
我听到她低低的哭声，心里犹疑着，不知该不该进去安慰她一下。可是还是觉得这个时候不去打扰她比较好一点，找个机会再问问好了。
2.
罗玉芳是罗丽珠的远房堂姐，今年18岁。她两小时候就在一起玩的，无话不说。罗丽珠读初中时堂姐就去了浙江温州打工，一开始是在鞋厂做鞋，后来结识了一个当地的男朋友，听她说男朋友家很有钱，她现在帮男朋友家做批发生意。
她每次回家，都会带点小礼物给丽珠，让丽珠好好读书，说打工的滋味不好受。丽珠说，骗人! 你看你，挣了这么多钱，连貂皮都穿上了，还说不好！姐，带我出去吧!
丽珠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在家呆了大半年，心里烦躁，老是跟她70岁的奶奶发脾气。她爸死得早，妈妈带着弟弟远嫁到了贵州，她是奶奶养大的。
这次堂姐玉芳是专程回来接她去温州的，说她男朋友的一个朋友，家里开了一家服装批发店，要找个小姑娘去看铺位。
坐了两天两夜的火车，到站时两人已经是疲惫不堪了。这是丽珠第一次走出穷困的乡下，来到千里之外的城市，所以什么东西都很新奇。
玉芳的男朋友来接她们。丽珠原以为她男朋友是一个帅小伙，哪知是一个瘦小的中年男人，要不是他一见玉芳就过去揽她的肩头，丽珠还真不敢相信他就是她男朋友。
他们带她去了一条服装批发街，那里人来人往，生意兴隆。玉芳的店就是在其中的一个铺位，她男朋友让她先跟玉芳学一段时间再去他朋友的店。
店铺上面两间房就是她们住的地方。平时两个女孩睡在一起，玉芳的男朋友来了，丽珠就一个人去隔壁睡。他们经常弄出很大动静，一开始丽珠觉得很尴尬，过一段时间就习惯了。
但是丽珠很讨厌玉芳的男朋友，只要玉芳不在，他就找她说话，有意无意地摸摸她的肩，有时候还开玩笑地摸她的头发，碰她的鼻子。丽珠尽量躲着，又不能得罪他，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她就全靠他们的了。
玉芳也告诉她，其实她也不喜欢他。她说她只要存到了一笔钱，就带丽珠离开这里。
3.
过了两天的，清洁阿姨跟我聊天的时候，说起了那天哭泣的原因。她与她现在在一起的男人，虽然已经五六年了，但是并没有结婚。那个男人也是四川的，在这里做房屋装修，很多年前就离了婚 ，一个儿子在上大学。
那为什么不跟他结婚呢？我问她。她说，结不了啊，那边我又没有离婚。我说，去找你原来的丈夫，要求离婚啊! 都跑出来这么多年了，这个婚姻老早都不存在了。她说，我去那，还不得给他们打死？
她其实一直是将现在的男人当丈夫看的，她希望他跟她一起去看她的儿子媳妇，让她儿子知道，她其实过得蛮好的。
可是她男人不答应，说，我去，算怎么回事啊？你现在还是他爸爸的老婆，却带另外一个男人去见他，你儿子还不得给我一巴掌？
她伤心是因为觉得这么多年，她对她这个男人这么好，自己所有的遭遇早都告诉他了，他虽然人是跟她一起过，心却不是在一起的。那天她兴冲冲地让他跟她一起去见她儿子，得到的却是冰冷而疏远的回答，好象这么些年，都白跟他过了。
4.
两个月后，就在罗丽珠已经开始上手批发铺位的工作后，有天罗玉芳悄悄告诉她，她已经准备跟一个客户到他苏州的店做了，让她把东西悄悄收拾好，趁这两天她男朋友不在，两个人把店门关了就走。
丽珠有点害怕，说，你男朋友不会去找你吗？玉芳说，不会，他在常熟有老婆孩子的。丽珠惊讶地看着玉芳，玉芳说，我哪里知道啊？他撒谎! 他说要娶我的！哎，不管他了，反正我们要走了。
第二天一早，苏州那个客户就有车来，带她们走了。丽珠一看玉芳跟他耳鬓厮磨的，就知道她要走的原因了。
可是并不是直接去苏州。那人说要先去他老家办点事，顺便带她们去乡下玩几天。
汽车开了八九个小时，丽珠一路打瞌睡，经常被玉芳与那人打情骂俏的笑声给吵醒。丽珠觉得玉芳变了很多，小时候的她，虽然活泼大胆，但是还不至于这样没有分寸。她想以后她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后，就不再跟在她后面了，她的这些男人，丽珠都不是很信任。
傍晚时汽车停在一栋山脚下的茅草屋前。有一个瘦伶伶的黝黑脸的男人走过来迎接她们，看不出年纪，一条腿有点瘸。苏州男人叫他二哥。
茅屋里收拾得还干净，除了瘸腿男人，似乎没有别人，但是丽珠老是感觉黑暗里有人影一晃而过，还有很多眼睛躲在暗处注视。她十分不安。
奇怪的是晚饭一会儿就弄好了，都是瘸腿男人端上来的，非常丰盛，还有酒。丽珠不喝酒，可是还是被苏州男人与玉芳连着按她喝了几杯。
晚上她与玉芳在一个房间睡觉，那张老式的大床，下面铺的是稻草，被单是用米浆泡过的，很硬，丽珠小时候看过杂技表演，那人把十几把刀反插在地上，刀尖向上，他脱掉上衣睡在刀尖上。她此刻就觉得自己是睡在刀尖上，但是酒意上来，很快睡着了。
5.
清洁阿姨去跟儿子媳妇见面吃饭后回来，整个人都很沉默，打扫时常常出神。她以前看我一个人上班时，都喜欢找我说话，现在似乎也没那么爱说了。
我问她，你媳妇很漂亮吧？她笑了一下，说，还好，我都没怎么跟她说话。她坐下来，沉默了一会，还是告诉了我她去见他儿子媳妇那天的事。
她儿子三岁时她就跑了出来，之后从来没有回去过。儿子是奶奶与父亲带大的，从小就知道他妈妈跑了，根本都不想要他。家里一直都穷，没有妈妈的孩子更加可怜，小时候没穿过一双象样的鞋，奶奶眼睛不好，鞋子缝得乱七八糟的。
三岁记忆里的妈妈，是一个整天坐在窗边，披头散发的女人。可是好象也对他笑过，他觉得，笑起来的妈妈，美极了。
儿子读完初中就出去打工，后来本县的一个老乡告诉他有人看见过他妈妈，就在一百多公里外的另一个城市打工。他那时并不想去见她，听人说他妈妈在外面很乱，这个男人跟一阵，那个跟一阵。想起这么些年他奶奶 ，他父亲，以及他自己，因为她的离去所受的苦，他就觉得他不能原谅她。
他妈妈竟然跑去找他了！母子两个，僵立着，中间隔着几米的距离，谁也不能走近一步。他知道她哭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眼前的这个女人，很陌生，不知道怎么跟记忆中那美丽的笑联系起来。
那天三个人在一起吃饭，儿子还是一样的沉默，倒是媳妇，拉出一点话题来说。媳妇显然对她以前的事知道得不多，以为她是跟他父亲闹矛盾出来的。所以就有意地提及他父亲，说老人家现在身体不好，老咳嗽，一个人在家，发病了饭都没得吃。
她儿子猛地打断媳妇的话 ，生硬地说，东扯西拉干什么？吃完饭走了！我还要去见个客户呢! 媳妇很惊愕，然而也没说什么，一顿饭吃得闷闷不乐的。
我问阿姨，那你有没有想过要回去呢？看在儿子媳妇的份上？她摇了摇头。
6.
丽珠在凄厉的月光下疯了一样的跑，这几年她头脑里唯一想着的事情就是疯跑，发疯地跑，疯了一样地跑。她在房间坐着，从早到晚，从年头到年尾，可是她在脑子里，是在奔跑。跑快点，跑远点，他们追不上了！
她坐在房间的窗下，儿子在怀里大声啼哭，她由他去，她知道她是没有能力带他走的。儿子长大了会恨她吗？她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再看到他。
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呆在这个破败的散发着腐烂气味的茅草屋了。这气味令她窒息，令她回想起那可怕的晚上。她突然从玉芳的哭喊与汽车发动的声音里惊醒，她被绑在老木床上，动弹不得。她大叫，那个瘸腿男人走进来，走近她，抚摸她，黝黑的脸在昏暗的油灯下，象一张恐怖的鬼脸。
她逃跑过两次，都被追回来打个半死。生下儿子后她有想过算了，反正这一生都这样了，跑出去了又能怎样？但是晚上瘸腿趴在她的身上，嘴里发出腐烂的气味，让她想死，她就知道，还要跑。 要么跑，要么死。
7.
清洁阿姨有天对我说，她要辞工了。我很诧异，问她为什么？她说现在跟她一起的男人要去他儿子工作的城市。我问，你跟他一起去？ 她说，他都没有叫我去。我问她辞工后去哪儿？她说，反正一个人，去哪都无所谓。她最近很想家，她要回去把她奶奶留下的老屋重建成楼房。
我问她后来有没有见过她堂姐，事情是不是她弄出来的？她摇摇头，叹息说，她早就死了，喝农药的。她也被卖了，没熬出来。
我说，其实你早就应该报案，起诉什么的。她说，那又有什么用？能挽回什么？我打一份一个月一千多块钱的工，哪里打得起官司？
她说她的事情别的人都没有说过，只是觉得这个科室里我人好，又跟她投缘，让她有倾诉的愿望。
我以前是在小说与电影电视里看过这样的故事，然而这样的事就发生在我身边的这个清洁阿姨身上。而从她的外表，你根本看不出来她曾经经历过的恐怖悲惨的遭遇。可见，这世上被尘封被掩埋的罪恶，太多太多。而这个美丽俊俏的女人，却要用一生，背负着他人罪恶地压在她背上的十字架，佝偻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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