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照常升起

赵晓惠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第二天早上起来，潘普洛纳依然深陷沉睡之中。夏日的天空如昨日般明亮，薄云缭绕在天边、在比利牛斯山体前、在窄街的上空，如此有些模糊了自然与人的界限，世界仿佛唾手可得。

  夏日来临前被修剪过的乔木散发着沉静的芬芳，这是不同于花的味道，同样是植物，鲜花的味道有绸缎般的轻柔，树木的气味更醇厚更有附着力，它会和着阳光穿透苏格兰衬衫覆盖在皮肤上。

  来之前已做了防晒，潘普洛纳的阳光还是让我有些猝不及防。七月气温虽不十分高，但紫外线强烈，想着昨天几乎被晒伤，今天我依然选择了黑白格纹的苏格兰衬衣和卡其色长裤，苏格兰衬衣宽大得像把伞一样地罩住了我，让我免受强光的垂青。

  沿着老旧的街道向Café lruna走去，皮靴踏在鹅卵石铺就的路上，有轻微的呲呲声。老街沉静缄默，昨晚充满玻璃杯清脆碰撞声和低沉交谈声的房舍，此刻喧哗不在，热闹痕迹荡然无存。Café lruna还没有开门，骑楼下的红色咖啡桌兀立一隅，有一张被折过的餐巾纸用烟灰缸压在桌上，它在晨风中翼动，最终还是因为烟灰缸的压制只能是徒劳地挣扎......打开纸巾，上面写着邮箱和电话号码之类的联系方式，大约因为纸质的关系，字写得既不流畅也不端方。也不知什么原因，收信人把它留在了桌上，任由夜风和阳光戏谑。

Café runa和Cean Hotel La Perla是海明威在潘普洛纳时常去的酒馆。或许若干年前他就站在这里，和此时的我一样看着阳光下的窄街、看着阳光下流荡的风景......

  知道潘普洛纳，是因为海明威，因为他的《太阳照常升起》。十几岁就读海明威，三十年后仍读他，潘普洛纳的阳光，阳光下的血和荣誉，斗牛士们面对生死时的勇气！依然感动着我。其实无论海明威还是斗牛士对于人们，一直都是英雄一般的存在，因为海明威和他讲述的故事，每年都有许多他的读者来探寻他的踪迹，潘普洛纳，这座比利牛斯山中的小城因海明威而成为了旅游胜地。

  来到潘普洛纳，这里一年一度的宗教狂欢节刚刚结束，阳光下的街道安静寂然，我没能赶上人和牛面对面冲突，斗牛士已从这里消失！面对空洞的街道，我有一瞬间的迷茫，我崇尚的英雄已经过时了？他们从人们生活里彻底陷落或者失败？人们再也不能感受斗牛士面对生死的勇气！但是空气中残留的腥味分明在提醒我，那是牛的气味，没错！后来我去过了很多城市以后，我才知道那是潘普洛纳特有的气味，是只有潘普洛纳才有的气味。

  我想，假如我能早出生60年，来到地处比利牛斯山中的潘普洛纳，在之后的某一天走进灯火阑珊Cean Hotel La Perla或者Café runa或许会看见一个穿着苏格兰衬衣的人坐在窗前位置上，他一边嘬着酒，一边注视着黑沉沉的夜空和空寂的街道“不管怎么样，明天太阳都将照常升起”他说。在这里他创作了长篇小说《太阳照常升起》，这是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也是他辉煌人生的重要篇章。

  地处内陆的成都属亚热带季风气候，终年潮湿多云，尤其是冬天，太阳更是难得一见。

  我住的房子朝东的一面是凉台，每当有冬阳的日子，我都会早早地起床，坐在凉台上，等待冬天的阳光照过来，像小时候看戏等待主角登场时的场景：排山倒海的锣鼓家什齐鸣，接着便是一番让人眼花缭乱的唱念做打，千呼万唤之后主角这才粉墨登场......今天的主角是太阳。

  太阳如约而至，从枯树枝后面从楼宇间投射过来，与那些:“红金圆盘”“日出江花红似火”“赫赫神光”之类的描述相差甚远，既不澎湃也不炽热，甚至有些扭捏矜持，可无论如何，冬天出太阳都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太阳渐渐升高了快到房顶时，凉台就会被沐浴微弱的淡金里，屋外的枯树枝渐变成了炭黑色、灰烬色、然后无色，阳光下的一切原来如此苍白！这是我没有想到的。阳光会让一切苍白！我一直没有意识到，直到有一天。

  夏天时朋友因故在我家滞留了，有家不能回，有门不能出。有一天早上，我们一同在凉台看太阳升起，想看它如何光芒万丈地蚕食茂密的植物、楼房，又如何无声地尽消云雾掌乾坤。“盛夏的太阳就是不一样，又大又亮！”朋友用手臂横在额前。我回头看她，她穿着黑T恤逆着光站在阳光下，我看不清她脸上的轮廓，她面部的边缘连同她曝露在外的皮肤被太阳光虚化了，太阳光几乎抹去了她裸露在外的肉身，她穿着宽大黑衣服的身体在强光下像一个洞，像一个被阳光捅破的窟窿，也像是这一个补丁，像一个空壳，我连忙低头看自己，我，我们是这个世界的两个窟窿，两个空壳，两个补丁！贴在了这个夜色散尽的早晨。

  望向远处，旭日东升，白昼来临，小区却依然十分安静，几乎听不到人声，只有蝉粗粝的鸣叫和灰斑鸠委屈的低咕，夜晚灯火通明的窗户，此时空寂着像一个个的黑洞，没有生的气息，这一个个黑洞会吞噬什么？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黑洞里此时盛满了惊吓、慌乱、胆怯和绝望，看着那些空寂窗洞，心想：原来白天真的可以比夜晚更加的沉寂！

  “今天是7月2日”朋友说，“海明威的忌日”她又说。

我心里一沉，1961年7月2日，61年前的今天，海明威在爱荷达州凯切姆家中用猎枪打碎了自己的半个头！那一刻，朝阳正穿过树丛......

  翻看书柜深处的海明威文集，几乎可以断定：海明威的著作就是一部死亡的注解。他的作品并不是简单地罗列死亡现象与场景，而是对死亡与生命有更深层次的思考，他曾不屑于父亲的自杀，认为是懦夫的表现，后来他明白了父亲的离开其实是不堪生活的重负与羞辱而选择逃避，慢慢理解和同情父亲的选择。晚年的海明威因身体里200余次创伤，13次手术后遗症，也因为FBI的监控带来的精神重压，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和孤独。这些来自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几乎摧毁了他。

  假如哪一天夜里我因贪恋初升的朝阳，恍惚中走进黎明前的爱荷达，走近凯切姆我或许会看到一个孤独的人，深深地沉溺在自己生命的沼泽里，他身心痛苦却静静地等待生命的结束，面对死神，内心的恐惧早已变得豁达，进而发展到超脱与向往，他要成为自己命运的掌握者。

  他说：“只有阳光而无阴影，只有欢乐而无痛苦，那就不是生活”。这是他面对不幸时的坦然。

  他又说：“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这是他对自己生命的承诺。

  他说到做到，他不愿意被打败。或者是病痛的煎熬 ，或者是被监控的精神重压，或者是基因的魔咒，或者都有，在那个阳光灿烂的早晨，海明威毁灭了自己，用他心爱的猎枪。那一刻，那些穿过树丛楼宇的朝阳，那些辉煌红金光斑哭了，为了另一个辉煌。

  那一刻的太阳无比狰狞。

  那一刻的太阳无比平静。

  我们都是太阳下的幸存者，每天毫无愧疚地看着他升起落下，我们平静的活着，平静如朝阳。“我们每个人都在杀人，每个人都在被杀”因为“总之不管发生什么，太阳第二天都会照常升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我一心只想弄明白的究竟如何生活在其中，假如真正弄懂了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生活，说不定也就能因此而得知这个世界是怎么回事了。”

  61年过去了，太阳照常升起，太阳依然狰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