曙光初现,天色将明未明,一层薄云染了天际,大约又是个细雨如愁的日子。
踏过苏堤,行过断桥,穿过牡丹亭,千尾红鲤一忽儿拥过来,又一忽儿散去,我连头也懒得探一探。这西子湖畔的风景看了五百年,任它再是人间天堂,也提不起兴致,何况姊姊不在,愈发的冷清无趣。
经过西泠桥畔,一座石色黝绿的古墓临湖而立,石碑有些斑驳,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
我瞄了一眼,继续往前走。
不一会儿,到了雷峰塔。五层八角的塔楼,巍峨、庄严、肃穆,撑着一片灰暗的天,佛陀一般傲岸。
我靠着塔基坐下来,歪着头,抵着上面的砖石,一丝凉意从额角沁入。
“姊姊,我来看你了。”我低声道。
没有人回答我。
“来的路上我经过那个墓,你从前告诉过我,那墓里的人叫苏小小。你还记得吗?”我继续自言自语,“‘桃花流水杳然去,油壁香车不再逢。’没想到你们如今做了邻居。”
“姊姊,你说得对,男人,是叫女人伤心的同类。你既然早就知道,当初何必……”,我摇头,自嘲地笑了笑。
“就连那苏小小,七巧玲珑的一个妙人儿,见惯风花雪月,逢场作戏,也是逃不过,何况姊姊。”叹一口气,轻声道,“再怎么学着做人,我们终究不过是两条蛇。”
沙——,沙——
一阵轻微的响声,缓慢而有节奏。
我循声望去,见一个小沙弥,着淡青色的僧服,正在扫地,样子认真而虔诚。
小沙弥十岁左右,稚气未脱,生得眉清目秀,双眸纯净清亮,日后必是个美少年。
我心里咯噔一下,耷拉在塔基上的脑袋抬了起来。
“小师父,请问如何称呼?”
“贫僧法号无念。”小沙弥一手拿着扫帚,一手行礼。
“无念师父是在灵隐寺出家,还是净慈寺?”
小沙弥摇了摇头,“金山寺。师父命我每月初一来这里洒扫。”
金山寺?!果然。
“无念师父俗家可是姓许?”
“许?”小沙弥神色茫然,“贫僧自幼被师父收养,在寺中修行,从未用过俗家姓名。”顿了一顿,问道,“施主认识贫僧?”
我细细打量他,他眉眼秀长,轮廓清朗,长得像那许仙更多一些。
我笑着摇了摇头,“是我认错了。”
他眼中微微透出失望。是呢,有谁愿意做个来历不明的孩子?他一定也想知道自己的生世。
“你每月来这里洒扫,可知道这塔底下镇着一个蛇仙?”我试探地问道。
“蛇仙?”他面露惊讶,显然法海从未向他提起过。
“来,”我向他招了招手,拍拍身旁的空地,“我说与你听。”
他犹豫了一下,不过毕竟是个孩子,抵不过好奇心,还是走了过来。
“很久很久之前,西湖底下住着一条白蛇和一条青蛇,两人日日相伴,情同姐妹。
后来,那白蛇爱上了一个凡人,名叫许仙。
…………”
我一边说故事给他听,一边留心他的神色。
无念垂下眼睑,脸上显出些微不忍,双手合什,低低地念了一声,“阿弥陀佛。”
“不如,你给这蛇仙磕个头,说不定她会保佑你找到家人。”我轻笑着柔声哄他。
他猛地睁大眼睛,正色道,“我岂可向蛇妖磕头?”
“是蛇仙。”我维持住脸上的笑容,努力压着往上窜的心火,“你瞧,她只不过是倾慕着一个凡人,她从不曾害过谁。她还在苏州城行医施药,治病救人。”
“那白蛇虽然可怜,但是,”小沙弥一咬牙,大声道,“师父说,天地自有定规,正邪自有界限,神人鬼妖四界,等级有序,容不得破坏。妖就是妖。白蛇妄想做人,逾越本分,是咎由自取。”
妖就是妖。何其熟悉!
“住口!”我一把揪住他僧袍的领口,“谁都可以说她,你不行!”
“师父说,我修的是如来正法,当斩妖除魔,替天行道,岂可正邪不分?”他明明怕得发抖,却不肯示弱。
“师父?哈哈哈哈!替天行道?哈哈哈哈!”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以为你是谁?说不定哪天你师父把你也给收了。”
小沙弥喘着气,脸色发白,“师父、师父为什么要收我?”
天边一道金光晃了一晃。“跟我走。”我一把将他提起,纵身一跃。
“孽畜,哪里走。”那金光转眼欺到跟前,法海身披袈裟,手持禅杖,立在半空之中。目光凛凛,不怒自威,额间金刚珠若隐若现。他禅杖一顿,铜环震颤,我只觉耳旁嗡嗡作响。
大红袈裟猎猎有声,法海立在当空,雄伟、傲岸、不近人情,和记忆中一模一样。
“我放你一条生路,你竟不思悔改,还敢出来作乱。”他手中禅杖直指向我,“把孩子放下!”
不,这是姊姊的孩子。我怎能容他把仇人当作恩师,却憎恶自己的亲娘!
我提一口气,往边上急闪,欲绕过他。
他身形微动,又将我的去路截断,禅杖狠狠向我头上砸下来,万道金光迸射,将我四面八方围住。
可恶,打不过他,连逃也无处可逃。
我一咬牙,将小沙弥往他怀里一推,他急忙腾出一只手接住。我转身欲走,他又已经追上来,口中念咒,祭出钵盂。
我四顾茫然,眼前只有一座雷峰塔,巍峨屹立,岿然不动。
无路可逃,钵盂带着千钧之力,从头顶直压下来,我把心一横,头也不回地闯进塔去。
逃得惶急,脚步踉跄,一个站立不稳,我跌倒在大殿之上。猛抬头,九尺多高金身如来端坐莲花座上,手指相扣,双目半开半阖,将我望定。两旁十六尊金刚罗汉一字排开,各持法器,或怒目圆睁,或喜笑颜开,施施然将我一个弱女子重重围困。
法海追至。他身后,小沙弥怯怯地露出半个脑袋,双目含泪,又惊又惧,一脸憎恶。
姊姊,那许仙生死关头舍你而去,负情负义;如今,连你的儿子也视你为十恶不赦的罪人。姊姊,你看清楚。做人有什么好?做人有什么好?
眼看走不脱,我冷笑一声,姊姊,小青今日就来陪你,与你做个伴儿,也好过孤零零留在世间,到处都是虚情假意。
法海举起禅杖,当头杖喝,我抬起长剑挡格,铮一声响,火星四溅,震得我双臂酸麻,几乎举剑不住,脚下腾腾后退数步,脊背撞上那九尺多高金身如来像。
只听咕咚一声,一只金漆木盒子自那如来佛掌中滚落下来,落地时盒盖啪地弹开,一粒不知什么东西掉出来,在地上滴溜溜转了两圈。
法海微微变色,目光循那物件而去。我眼明手快,飞扑过去,拼着吃他一杖,将那东西攥到手里。
那物事白乎乎,圆滚滚,似一粒珍珠,又比普通的珍珠大些,好像,一颗丹药?
我疑惑地抬起头来,“这是什么?”
法海不回答我的问题,只正色道,“拿来。”
我自然不会如此听话。三根手指捏着那珠子,举到眼前细看,突然手掌一翻,那珠子消失不见,再轻轻摊开另一只手,珠子盈盈立在掌心。握紧再摊开,两手上空无一物,蛇信一卷,那珠子就噙在我双唇之间。我边玩边斜眼偷瞄那和尚。
“孽畜,佛祖座前圣物,岂容你轻慢。拿来!”他禅杖顿地,砰一声响。唬得我。
珠子回到掌中,我笑意盈盈,“拿金漆的盒子装着,贡在如来佛掌中,一定不是凡俗之物。你愈是不肯告诉我它的来历,愈显得它的贵重。不知拿它换我姊姊,够不够?”
“你休想。”金刚怒目,他劈手来夺。
我一张嘴,将那珠子压于舌下,挑衅地看着他,“我现在就吞了它。”
法海将我望定,不动如山。我似笑非笑与他对峙。
少顷,他往后退了一步,禅杖一指,冷笑,“不交出珠子,休想离开。”
殿堂里突然起了大风,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我睁不开眼睛。
铜环撞击,耳畔嗡嗡作响,四维突然陷入黑暗,法海已经走了。
浑身酸软,他竟封了我的法力。我试着往外闯,可是没走几步就被弹回来,这雷峰塔已经被那和尚下了禁制,我走不脱。
姊姊,我仰面躺倒,感觉着凉意从背脊丝丝渗入身体里去。
一座雷峰塔,压着你,锁着我。
我们又在一处了。我们仍旧只有彼此。
九尺高的金身如来俯看着我,双目半开半阖;十六座金刚罗汉左右排开,嬉笑怒骂;远处,灵隐寺的钟声肃穆如同咒语:
回头是岸,回头是岸……
我被锁在雷峰塔里,终日无所事事。那珠子被我反反复复看了又看,摸了又摸,依旧猜不出它的来历。
小沙弥仍旧每月初一过来洒扫。他起先有些怕我,总是躲得远远的。后来,见我不曾有害他的举动,又知道我被他师父封了法力,便渐渐大胆起来,有时也同我讲几句话。
“无念,”我把玩着手中的珠子,“你知不知道这珠子的来历?”
“不知道,”他低头扫地,“知道也不告诉你。”
“你若帮我打听到这珠子的来历,”我轻轻笑着,故意踢散了他刚刚扫拢的尘土,“我就把你最想知道的事告诉你。”
“我最想知道的事?”他抬起头,狐疑地看着我。
“你的生世呀,傻瓜。”
他眼睛一亮,显然是动了心,但旋即又暗下去,怏怏地道,“我真的不知道。这珠子的来历是金山寺的秘密,只有历代住持知道。”
这么稀奇?只有住持知道。我愈发好奇,捏着那珠子出神。
“你真的知道我的生世?”他半信半疑,心有不甘,“你能不能告诉我?或者,你还有没有别的什么想知道的?”
我瞧着他热切的目光,道,“或许是个伤心的故事呢。你,真的想听?”
“想听。”他毫不犹豫地,郑重地点了下头。
看着他稚气未脱的面庞,想起他说‘妖就是妖’时脸上憎恶的表情,我缓缓勾起唇角,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点,“我不知道。我哄你的。”
“我不信,你骗我。”他追着我,不依不饶。
“骗你又如何?”我面色一沉,朝他露出毒牙。
他握紧手中扫帚,双颊涨得通红,又是委屈,又是害怕,背过身去不再理睬我。
我默默叹息一声。
小和尚,有些事,不如不知道的好。
法海偶尔会来,并不做什么,只是打坐念经,一念就是好几个时辰。我猜他大约是想点化我,但我并不稀罕。
我化了蛇形,四处游走,一圈一圈盘上九尺多高的金身如来像,悠闲地在佛祖手臂上荡来荡去,或是把那珠子抛来抛去地玩。
法海念经的样子极为专注,就和他降妖时一样,如一座山镇于天地间,庄严、肃穆、傲岸,浑身散发出迫人的气势。他和许仙不同,许仙看书的时候,视线飘忽不定,不时地偷偷瞄到姊姊身上,有时候却又目光呆滞,对着一卷书好一会儿出神。法海呢,仿佛他就是那佛经,那佛经就是他。
他脸上的轮廓深俊,鼻梁挺直,眉毛似一把小刀,和许仙那样的秀美完全不同。许仙的眼睛是水,温柔的,迷茫的,天青水秀,还带着一点说不清的惆怅;法海嘛,他闭目诵经的时候是山,睁开眼睛,哈,地动山摇。
法海已经一动不动地念了几个时辰,也不知今日打算念到几时。
怎么会有人喜欢修行呢?我着实想不明白。早课、晚课、苦修、参禅,又要四大皆空,又要六根清静,又要守清规戒律,每日对着青灯黄卷,真真无聊透顶。
妖想做人,人想成佛,鸡犬想要升天。众生都看他物胜过自己。
我只想做蛇,吃饱喝足,盘在西湖底睡觉,姊姊却说我不思进取,连这和尚也来点化我。
我回头看了一眼如来佛像。佛祖啊,不知您老人家可还有什么念想没有?哦,是了,普度众生。
想着想着我困倦起来,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我醒来,法海已经离开。
整日浑浑噩噩,也不知过去了多少时日。
一天夜里,我正在睡觉,突然听到什么声音。
一条黑色的身影翻窗而入。
我心下惊诧,什么人,竟能冲破禁制?
那人几个腾跃,摸到如来像前,一纵身,自佛像手中取下金漆盒子来,啪一声打开。
哦,原来是为那珠子来的。只可惜,东西早就不在盒子里了。
果然,那人看着空空如也的盒子,愣了一愣
电光火石之间,火烛齐齐亮起,将大殿照得如同白昼。
“何方妖孽!”一声怒喝,法海从天而降,大红袈裟迎风猎猎作响,禅杖直指那贼。
那架势,我几乎想要喝一声彩,反正今次抓的不是我。
那人却很镇定,手一挥将金漆匣子掷在地上,手上变出一把铜锤来,道,“把长生丹交出来!”
长生丹?原来那东西叫长生丹。
一道金光,法海袖中铜镜晃了一晃,照出一只通体黑毛的八足大蜘蛛来。
再看那人,头上散出沉沉妖气,道行着实不浅,怕是连姊姊也比他不过。
法海祭出钵盂,喝一声,“收!”
金光四射,大风骤起。
蜘蛛精铜锤一挥,铮一声响,撞上钵盂,两件法器同时向后弹开。八足现出,毒丝从肚脐喷射而出,蜘蛛精原形毕露。
“长生丹在哪里?”
“你休想!”
法海举杖迎上,一人一妖打得难解难分。
我藏在一尊金刚罗汉像后头,躲起来看好戏。
蜘蛛精渐渐落了下风,我看得扫兴。不想他却看见了我,吐出一条毒丝,将我一卷,抛了出去。
糟糕,那该死的和尚封了我的法力,害我丝毫无力抵抗。
红光一闪,禅杖迎面直击下来,我倒抽一口冷气,本能地闭上眼睛。可怜我修行五百年,今日白白做了替死鬼,真真死得冤枉。
那禅杖却未着落在我身上,只觉一股大力将我一拉,身上蛛丝轰一声崩裂,我仿佛撞在一堵坚硬的墙上。
法海一手收住禅杖,另一手将我一拽一揽,便把我护在身后。大红袈裟在身侧猎猎作响,战旗一般将我挡住,不许任何人靠近。
我惊魂未定,心砰砰直跳,一手攀住他的肩,只觉得坚实而有力,如靠着一座山。
蜘蛛精看准时机,一锤砸过来。铮一声响,杖锤相交,火花四射,法海往后急退两步,唇角溢出极细的一条血丝,被他狠狠抿住。
“长生丹,交出来。”蜘蛛精咬牙切齿。
“你不配。”禅杖顿地,法海勉力支持。
“大哥,长生丹不在这和尚手里。”我从法海身后怯怯探出头来,“我知道在哪里。只要你带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孽畜!”法海怒喝,“妄我救你一命。”
我腰肢款摆,笑意盈盈从他背后转出来,“妖就是妖。我不帮我的同类,难道来帮你这降妖的和尚?”
我走到那蜘蛛精身边,牵了他的衣角,倚靠上去,“大哥,这和尚封了我的法力,把我关在这里,大哥你可要救救我。长生丹我知道在哪儿,只要你救我出去,我便告诉你。”
那蜘蛛精目光在我二人身上来回逡巡,神色狐疑,“我凭什么信你?”
“你要的东西色泽莹润洁白,像一粒珍珠,大约这么大,是也不是?”我手指在他掌中画一个圈,巧笑嫣然。
他将信将疑,“东西在哪儿?”
“你先告诉我,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妖本就长生,还要长生丹何用?”
“长生丹,人吃了长生不老,妖吃了得道成仙。”蜘蛛精眼中露出贪婪的光芒,一脸向往。
“成仙?”我挑了挑眉,转向法海,“他说的可是真的?”
法海冷笑,“唯有心念至纯,至善无伪之人,方可服此丹药。如若不然,食之成魔,永堕阿鼻地狱。你若有本事吃,送你又何妨?只怕你消受不起!”
“少废话!丹药在哪里?”蜘蛛精不耐烦地大喝。
“大哥,别急。”我勾勾手指,慢慢贴近他耳边,目光流转,声音轻柔似水,“答应我的事你可要记得哟,救我出去。”
他探头过来,我身下已悄悄化出蛇尾,趁他专注听我说话,突然发力,将他紧紧缠住,大喊一声,“法海!”
法海祭出钵盂,金光四射,有如千钧之力,自头顶压下。我拼尽全力,将那蜘蛛精死死缠住。
“还不过来!”法海一声大喝,禅杖朝我伸来。我一把抓住,借势一跃,躲到他身后。
铜锤落地,蜘蛛精浑身痉挛,口吐白沫,缩成手掌大小的一只蜘蛛,被吸入钵盂中去。
法海收回钵盂,推歪如来佛像,将那蜘蛛精镇在下面,再恭敬地将佛像扶好。
“长生丹交出来。”他转回身,冷冷看着我。
“你刚才说的是真的?唯有心念至纯,至善无伪之人方可服用,如若不然,食之成魔,永堕阿鼻地狱?”
“你若不信,尽管试来。”
嗤,我轻笑一声,“我又不想成仙。无欲无求有什么好?哪有做妖自在?”
他唇角又有鲜血溢出,看来伤得不轻。
我有些心软,到底他受伤也是同我有关,别过头去,道:“我先替你收着。”
“一日不交出长生丹,一日别想离开这里。”他目光凛凛,掷地有声。伤得这样重,气势丝毫不减,我佩服他。
那之后的好一段日子,我都没再见过法海,闲极无聊,就将那丹药拿出来把玩。
长生有谁不想,可是“心念至纯,至善无伪”,试问天底下有谁能当得起这八个字?
我抬起头。九尺多高的金身如来双目半开半阖,唇角微微扬起,仿佛在嘲笑脚下那痴心妄想,到头来毁了千年道行的蜘蛛精。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一天,我正挂在如来佛的脖子上打瞌睡,忽听见有人说话。
“师父,你就把徒儿的生世告诉我吧,求你了。”原来是那小沙弥。
“你是金山寺的僧人,法号无念,这就是你的生世。”法海冷冷地道。
“可是无念想知道父母是谁。”小沙弥的声音带着委屈,“我想知道我是谁。”
“无念,”那声音静水无波,“明日,你便下山去吧。”
“师父要赶我走?”小沙弥顿了一顿,哇一声大哭起来,“师父不要赶我走,我不问了,我不问了。”
“无念,”那声音柔和了一些,似带着些许慈爱,“为师不是要赶你走。”
“那是为什么?”小沙弥不解。
“你不是想知道你是谁吗?你是谁,不是由你父母决定的。下山去走一走吧,想明白你是谁,再回来。”
小沙弥低低啜泣,法海撇下他,走了进来。
他走进殿中,如往常一样,盘腿而坐,开始诵经。
我从佛像上一圈一圈游下来,一直游到他的面前,抬起头端详他。
他一定知道我就在他面前,骄傲的,不屑的,好奇的,虔诚的,……,可是他闭着眼,不看我。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收了素贞,镇在塔下,但又抚养无念,好像并不介意他半人半妖的生世。
他把我困在塔中,可又从蜘蛛精手下救我一命,不惜令自己受伤。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靠得更近,我的脑袋倚在他的膝上,顺着腿向上游走,蛇身绕过腰,沿着脊背攀上肩膀,然后停在他颈边。
他仍旧不动,不看我,呼吸云亭,专心致志地诵经,仿佛我根本就不存在。
啊,我真是一筹莫展。
“师父,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心念至纯,至善无伪’之人呢?”我在他耳边低语。
“你呢?你的心纯不纯,善不善?”
他一动不动,好像化成了一座石像。
“怎么,连你也不敢自诩‘心念至纯,至善无伪’?”我低声呢喃,如同叹息。
蛇身绕过他的脖子,冰冷的鳞甲摩挲着温热的肌肤,我抬起头,见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一滴汗水顺着颈侧滑落。
“你为何不看我?你不敢看我?”我吃吃地笑,沿着锁骨往心脏的位置游去,“让我来听一听,你在想什么。”
咚咚、咚咚、咚咚……
我靠近他的唇,我们呼吸相闻,“我听到了,你的心在说……”
他猛地睁开眼睛,眼中有光明明灭灭,深不见底。
我的心颤了颤,没来由的一阵晕眩,屏住了呼吸。
“小青,半生误我是痴情。”
眼前突然现出素贞的影子,泪流满面,苍白绝望,万念俱灰。
“你永远不要重蹈覆辙。切记。”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
我以为自己喜欢上他,不过是因为得不到,因为他叫我一筹莫展。他不属于我,他永远不会属于我。
我就像那蜘蛛精,吐着丝,张着网,千方百计地接近猎物。可是我网住的人是谁?是谁?
他终究不是我的。
我奋力地吻下去,攫住他的唇,连他的呼吸也想夺去。
法海震怒,喝道,“孽畜!”
趁他张口的瞬间,我突然用力,将长生丹抵入他口中,然后决然地游开,恢复了人形。
他看着我,表情惊诧。
我微微扬起头,笑得云淡风轻,“这东西还给你。我不想跟你玩了。”
他注视着我,不知过了多久,不知在想什么。
终于,他缓缓垂目,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你走吧。”
我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去,再不回头。
曲院的荷花开了又谢,平湖的月色圆了又缺,日子如流水一般。
一日,我百无聊赖,坐在牡丹亭喂鱼,只见一个白须白发的老头儿,挑副担子来卖汤圆。他扯开嗓子喊:“卖汤圆啰,卖汤圆啰,大汤圆一个铜钿卖三只,小汤圆三个铜钿卖一只。”
我蹭一下站起来,“吕洞宾,你给我站住!”冲过去一把揪住他,“我与姊姊同你有什么仇?为何诓我们吃下七情六欲丸?”
“哎,哎,青蛇,勿恼。”他嬉皮笑脸,“你可冤枉我了。这七情六欲丸并不能无中生有,我看白蛇心里早就动了那心思,耐不住寂寞,我成全她罢了。”
我心知他说得不错,但还是咽不下这口气,“我不管,如今我姊姊被压在雷峰塔下,你说怎么办!”
他盛了一碗汤圆给我,“来来,先消消气,吃一碗汤圆,我们从长计议。”
咦,这汤圆怎看着如此眼熟?
我惊愕地道:“长生丹,那长生丹?!”
“嘘。”吕洞宾做个噤声的手势,挠了挠头,笑得整张脸都皱起来,“那群秃驴,成天道貌岸然假正经,说什么普度众生。我拈个汤圆作弄作弄他们,哈哈,看他们还敢不敢自夸六根清净,无欲无求。”
我张口结舌,对这老头儿又好气又好笑。
他把那碗汤圆在我面前晃了晃,笑容高深莫测,“这个,不要你钱。青蛇,你敢不敢吃?”
“…………”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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