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快要忘记跑步的感觉了。
前几年做的手术还没完全康复，不过即使康复了想必也没法恢复成普通人的样子。我的腿疾是先天的，说来也很奇怪，家里没有人和我有一样的疾病，就连我的妹妹暂时也没有出现的征兆。他们每天都可以自由自在的奔跑、跳跃、骑单车，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能慢慢走路，就算快走我也无法完成。我此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有一天可以跑步，一直跑向远方我想要去的地方。
大概因为这个，从小我就不是一个爱闹的孩子。让我一个人待着比我被一群人众星捧月来得要自在得多，从小时候开始只要有书，我就能安安静静待上一整天。有个说法是“铅字中毒”，我大概还没到《箱庭图书馆》里潮音的程度，但也已经有中等程度的病了。也因此，当父亲说我们要搬家，我也要跟着转学的时候，我没什么异议，只是请求不要把我的书扔掉。只要有书，就算那边的同学们孤立我、欺负我，我也可以忍耐下来。
转学的第一天是个晴天，但我并没被天气影响而变得更加活泼，而是觉得阳光有些太过刺眼。班主任让我站在讲台上，我随口扯了几句自己的姓名和爱好当做自我介绍，下面传来不算轰动的掌声。讲完了，我看向班主任，他推了推方框眼镜，看了一圈下面的人，指着一个看起来很阳光的男生旁边的座位说：“你去坐那里吧。”
那个男生刚好好奇地打量着我，我们的目光相互碰撞，他很自然地笑了笑，说：“好，我会带着她熟悉新班级的。”我抱着空荡荡的书包坐到他旁边，他推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唐乾，下面还写了一串电话号码。我拿着它有点不知所措，他看着我笑得更欢了，说：“以后咱俩就是同桌啦，要好好相处啊。在学校有什么事情都可以问我，我对这里可熟悉啦。”
我从小都没有怎么和男生玩过，男生太闹腾又太爱跑步，那些只闷头读书的我又瞧不太上，唐乾倒是我第一个真正熟悉起来的男生。他和普通的男生不一样，他也很爱运动，但同时学习也不错，人缘也很好，除了一点简直就是大多数女生心中的白马王子。他太喜欢扮英雄了，偶尔我都会想，他这么照顾我，会不会也只是他的英雄游戏里必要的一个环节，而我只是碰巧？
但抛开这些，他的确是一个好人，会告诉我今天要上的课，会当我忘记带书时分我一半，也会在老师提问而我不知道答案时悄悄提醒我。最重要的是，他从没问过我为什么从不上体育课，跑圈时永远只有我坐在一旁看书。
我讨厌别人问我腿的问题，因为他们会觉得我很可怜。我不喜欢被别人用怜悯的眼光看我，因为这样只会显得我很可悲，而他们这些健全人则永远体会不到我的痛苦，有些人甚至还会因为我不用跑步而说着羡慕的话。
只有他从来没有问过我这点，也从没有提起过体育课上我的孤僻行为，只是在跑圈结束后坐到我边上，偶尔问问我看的是什么书。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我不跑步的，我也不想知道。因为无非是心疼或者怜悯，偶尔也会有“不关我事”这样冷漠的四个字蹦出来。我还记得确诊之后母亲紧紧的拥抱，她在哭，我还听见她低声叹息，她为什么会把我生成这样。但我没有感觉，因为我一直是这样过来的，日子从未变过，只是别人看我的眼光变了，很不舒服。
后来，我转学将近半个学期了。在我终于认清了所有班里的同学，不至于认得脸却想不起名字之后，班里换了座位。我没再和唐乾一起坐，但我们之间的友谊还在，像是体育课休息时间他坐过来待着，也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约定俗成。我手里的书几乎是一天换一本，他偶尔看到感兴趣的也会借走，过几天还给我时会兴奋地和我讨论里面的情节。
有一次，他向我借走了一本有关残疾人励志向前的书。那次，他还给我的时候没说什么，我有点奇怪，问他，他却吞吞吐吐的了。他说，他不知道该怎么和我讨论这本书的内容。
听完之后我明白了。他早就知道我的腿有问题，只是一直没和我问过，他知道问了我会不高兴。“真是伟大的同学情谊。”我冷笑，为的不是他也对我抱有怜悯之情，而是另一种像是被欺骗的感觉，“连你也认为我很可怜吗？不用这么顾着我的心情，你们觉得我可怜也好觉得羡慕我也好，我早就习惯了。”
他睁大眼睛像是要为自己辩白，但最终还是没说出话，一脸失落地看着我把那本书抽回来扔进自己的书包。这天，我没再理他，回到家就把书放进书柜最里面的角落，我怕再看到它就会想起这天的事情。
我和唐乾冷战一周了。他偶尔会在上课的时候看向我这边，我明明知道却装得专注，连一分一秒的时间都不舍得从黑板身上移开。体育课时我还坐在原来的位置，但他一向我这边走，我就收起书要换个位置。
再后来，他给我发了一条短信。我都忘记是什么时候把他加进联系人的了，可能是因为大多数时候都能在学校见到对方，短信也用不着，所以才遗忘了吧。那条短信里写得清楚明白，要我下次体育课别再躲着他，他要告诉我为什么他不知道如何和我讨论。
我没回复，心底却暗自期待起了下次的体育课。算着日子可算是盼来了，我翻出了被放进角落的那本书，放进书包，体育课时拿着它坐在一旁，第一次没有看书，而是看着周围的同学们。今天要上的课很短，所有人绕着操场跑四圈之后就可以结束，进行自由活动了。唐乾跑在队伍末尾，看着有些累了。
他看到我在看他，对我笑了笑。我故意假装没看见，把视线移向他边上的人，他却笑得更灿烂了，险些没喘上来气，我差点没忍住笑。老师说可以自由活动后，他便急匆匆往我这边走，像是怕我逃跑一样。他又像从前一样坐到我边上时，我把那本书递给他，盯着他的眼睛，等着他做出解释。
“你知道吗？我以前身体很不好，”他接过书，盯着封面那个坐轮椅的人看，“虽然还没有到要坐轮椅的程度，但是也没法经常出去玩。那个时候，电视和书就是我唯一的消遣。我喜欢英雄，一是因为男孩子的那点正义感，二就是羡慕他们可以随时随地赶到自己想去的地方，更可以帮助别人。
“到了小学，我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也变得可以参加各种活动，但每次参加前老师同学总是会多问一句，你可以吗？我很讨厌别人这么问我，因为这样会让我觉得我不是一个正常人，我必须被别人小心翼翼护着，就是个瓷娃娃。于是我努力锻炼，每次都一定参加那些活动，就是为了让那些觉得我不行的人闭嘴。
“一开始，我也摔了很多跤，甚至好几次被担架抬走，有的时候我甚至会恨老天，为什么要把我变成这样。但慢慢的，我摔跤的次数少了，那些人的声音也少了。我开始慢慢跑步，从一开始的没几步就喘不上气到现在虽然在末尾，但还能坚持跑完全程。
“你还有多久会死？”唐乾突然转头看向我，笑着发问。我分不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很认真地问，随口说，大概还有个几十年吧。
“那就还不迟。”他笃定，直直看向我的眼睛里有光，“我花了八年多，你还有无数的八年多。”
我眨眼，回想起我们一开始的话题：“你还没说为什么。”
他又笑了。他总是在笑，就像我们刚认识一样，那是阳光、乐观，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笑。
“因为我还没想好要怎么讲自己的故事。现在我讲完了，你还觉得我是怜悯你吗？”
“不觉得了。”
“那就好，我还是第一次讲出来我的故事。你的故事，要讲给我听吗？”
“等下周的体育课，我也要想一想怎么讲我的故事。我的故事不长，也没什么意思，你愿意听吗？”
“当然愿意了，你愿意讲我就愿意听。”
我出生到现在，十六年了，我从没相信过英雄真的会拯救我。
但或许是小时候哪一次对着流星许愿成功了吧，这一次，真的有英雄来救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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