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来人

医院里的床单白得刺眼，晃得生痛，起身拉开窗帘，黄昏昏黄，回过头看躺在病床上的照，狭长的眼紧闭着，安静得像个死人。

“再不醒，会生癌的。”

我在危言耸听，他仍不为所动，继续他这近半个月的大梦。

跟照认识的时间可说长可说短，知道这个人，是十几年的事，真正认识却在几年前，而像这样认认真真地看着这人，就是这几天的事，且越看越觉得难以辨认，就像看着一个熟悉的字却全然想不起它的意义一样。而他今天看来，也不过更瘦削些，或者说看着更像狐狸。也难怪他曾经指着镜子中的自己，转过头跟我说：“看，怎么一点都不像?”严肃而认真，当时我只觉莫名其妙，今天或许有所领悟。

他还不算一个十足的怪人，只是他身上有些许诡秘的色彩。

正如他现今毫无缘由的昏迷。

既然是毫无缘由，也就无谓追及究竟，该是什么时候，就该有什么事，也许这是如他所愿。

但毕竟这种事还是容不得细想的。

我坐回他的病床旁，削起苹果，削果皮确实不是我的长项，总会把果肉削掉一大半。而实际上，苹果是连皮吃更有益的。

这种事他也很清楚，他很聪明，可能会给人近乎狡猾的感觉，但又无城府心机，只是总会知道你在想什么。所以跟他下围棋玩街霸什么的，我就从未赢过。

他常说不用急，也常说来不及，但说得更多的是无所谓，没听说过他想要什么，也没听过他会因失去什么而懊悔难过，大概他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好失去的。但我总觉得他比谁都能拥抱生活，从中生出种种狂喜。

想起那时跟他在家通宵看捷克的先锋电影，也不知道看了多少部，到时有一段让我印象深刻。一个在孤岛中造木筏准备逃离的男人，在一切准备好后，见到一艘轮船经过，他却拼命躲藏，待轮船离开后才慌忙上了自己的木筏离开。

大概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孤岛，纵然自己在其中受难，大多也不会允许任何人踏进，或许他们能拯救你，但人最终还是只能自救，可能会更痛，但快乐。

回到那次电影马拉松中，反正看到《日出》就刚好日出了，头脑分外清醒，出了市区吃早餐，却在坐公车回来的途中睡死了，等到跟他醒来的时候，已不知道身在何地，问司机也只是得到一个未听过的地名，便下了车。

四周颇为荒凉僻静，但又给人安稳的感觉，碎石路面跟两旁草地很是相衬，跟他找了块坡地趟下扯了一下电影如何怪诞和早餐如何难吃就不知道怎么的又都睡着了。这次真的长睡不起，直到听到蟋鸣，随后有只螳螂在我额角上划开一道口才赶跑昏睡，睁开眼发现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抬头便见寥落星辰闪着好看的光。照已经醒了，似乎没有被热心的螳螂划开口子，正当我仍不死心，想在他脸上找我觉得应有的伤痕时，他似笑非笑地说：“别找了，在这里。”

说罢，他转过身，指着他的后颈，我拿出手机照明，果然看见有两划伤痕，似乎是刚刚才止住血，但在仔细看时，我怔了一下。

“你看到了什么?”

“七。”

那次之后，他便在那个位置纹了个七字，用他的话说就是：“多半是劫数。”

于是在一个星期之后，他就成了现在我面前这个昏睡的照。

苹果皮削完了，苹果像立刻小了一码，我又把它分成四块，后又分成八块，十六块，最后干脆把他们都剁碎了放在盘子里，反正他也无法进食还在输营养液。买水果来只是觉得两手空空来探病很不好看。

就这么胡思乱想时，听到了开门声。

“你也在啊。”低沉却又有点活泼的中年男人声音。

“嗯。”

其实在他说话前我就先嗅到他了，混着烟味与檀香味，太特别。还是满脸胡渣，一看就知道是典型的落魄中年男人，只是从其未发福的体格来看，又像是会积极得能做运动锻炼的人。

他是照的老板，经营着一家闲置古玩杂货稀奇古怪的店。照辍学后一直都在那打杂。

那时跟他第一次路过这家店时，突然倾盆大雨，仓皇狼狈，就躲进这家店了，推开与这家店格格不入的玻璃门，响起悦耳的三清铃响，但在柜台上的这个中年男人头也不抬，漫不经心地托着腮，眼神又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这让我想起一个中学老师，油头粉面，也是快步入中年，一天到晚再教师办公室玩美女找茬，据说玩了十几年，已经达到炉火纯青的程度，每每上课就教人怎么处理男女关系，最后被学生冠以情圣的美称。

而眼前这个满脸胡渣，背心披身的大叔，也只能让人认为他在干类似的事而完全忽略我们。

于是在店里四处逛，店小得转个身都能碰到头，卖的东西都很有意思，像兽爪，民国时期的钞票，佛像，牛角，念珠和军用水壶，破扇子，圆框木眼镜……无包装无标价，大概呆了很久，雨停了，觉得不买点东西不怎么好意思，就挑了个铜钱，问价钱时瞄了一眼电脑屏幕。原来店主是在下围棋，这真是意想不到的，他似乎陷入困境了。他执黑子，左边地盘被白子侵蚀得残缺不全，下路又被切断，突围无望，就算巩固好自己的地盘，也是没什么胜算了。

“压星位吧。”

完了，照这货棋瘾犯了，不呆上几个小时走不了。之后等完这盘，虽然没能反败为胜，但才输了两目半。

在我就想要走的时候，听到意料之中的邀请。

“不如来下一盘吧。”当然还是照提出的。

于是我就成了观众，从雨停看到雨下再到雨停。但看真人下围棋是很愉快的，用的还是木棋盘，落子声和雨声很是登对。中途我还给他们买了外卖，虽然明知买了也是白搭，就自己吃光了。

这盘下了四个多小时，挺欣赏着店主的性格，劣势优势都是一副认真又随意的表情，败局也没有像其他那些输给年青人的中老年人一样念念叨叨不服输找借口搪塞自己拿手棋很臭的事实。他输了只是点头苦笑后点烟。

之后他还请我们吃宵夜，啤酒羊肉串，雨还是下下停停，街上没什么行人，偶尔有飞驰而过的车溅起一阵泥水泼到裤脚上，倒也不在意，吃完后干脆脱了鞋子赤脚回家，像个小学生一样踏泥水，心生阵阵愉悦。

那次之后有事没事都会去那家店吹吹牛打打杂，那檀香味很舒服，门口旁和柜台旁都有一只瓷制香炉，很喜欢看店主换香的一系列动作，取出香炉中的小盒子，倒出灰，换上圈状的檀香，点燃，放回盒子，扭动炉盖，调孔大小。干脆利落。我跟照也试过换香，但总是在倒灰和换香的时候弄得一团糟，不是满身是灰就是满地是灰。

照在那打工后，还帮他开了网店，有时去看他，会看到他对一些东西念念有词，后来听他说是普庵咒，可驱邪作福。店主在照第一天来工作时就教他了，我刚学的时候，常有几个音节不准，店主就说诚心比发音重要：“有大诚心，即有大念力。”

大概是我诚心不够吧，我持这咒连只蚊子都赶不走。

“你说他会不会醒来。”我又看了眼病床上的照，回头问店主，已经入夜了。

“他要去哪，他自己是有分寸的吧。”

“嗯，吃苹果吗？”我端着一盘发黄的被碎尸万段的苹果问道。

“为什么你不干脆把它榨成汁？”

“……”

那天回到宿舍后梦到了照。

他坐在一块大石上，拿着我切碎的那盘苹果，一块块丢进口里。吃罢就说：“你再这样削苹果，下次有机会见面我会把这苹果渣往你脸上吐的！”但他终究还是吃完了。

“我要走了，这个送我作留念吧。”他掏出一条蛇骨手链，那是辰月前辈一年多前送我的，没舍得戴，就一直挂在家里。

“喜欢就拿去吧。”

他笑了笑，转过身唱着：“归兮，去兮，念念不灭，息息不绝。”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几天后我回到家，蛇骨手链还真被他带走了。

嗯哼，还是一如既往的不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