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之交的时节，天气最为舒适。阳光不那么强烈，天空中朵朵白云。当太阳从云缝中露出脸时，正好将山谷里那栋沿墙面贴满瓷砖的小洋房照的金光闪闪。
在这肃静的半山腰上，紧挨着两栋房子，它们被竹林环绕，十分打眼。一栋是两层楼高带车库的小洋房，一栋是破旧的黄土砖房，样式简陋，连外墙都没粉刷。
此两家挨的很近，只相隔五十来步距离。小洋楼里住的是一位独居的八十岁老太太，旧房子里呢，则是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光棍。
每天清早，这个乡下男人都要去看望老太太，因为他跟老太太的有钱儿子达成了一笔交易。他负责照看老太太，对方则按时支付薪水。而且那人还承诺，等到老太太去世后，那栋房子也归他了。这当中他要做的就是时不时去看望一下，确保老太太每天生活正常。要是老太太外出，他要保证晚上六点前到家。要是老太太生病感冒，他尽管请镇上的医生过来，费用全由老太太的儿子出。
这位老光棍大概五十几岁，头发秃了一半。前半生，他在中国这片土地上四处漂泊，多少活都干过。木工、出租、摩托车、装修，由此折腾了二十几年。等他再回到乡下的时候，已经是半个糟老头子了。
现在他还能做些什么呢？他没有文化，身子骨在退步，力气远比不过年轻人。过去他没能结婚，现在更不可能成家立业。眼下这样的生活，他还要再忍受二十年，然后在无处倾述的孤独和寂寞中慢慢死去。好在他没沾染乡下男人的陋习，既不抽烟也不赌博，更不成群结派到处乱传别人家丑事，偏偏是个安分守己的好农民。平日里他以种植果树为生，家中还圈养了一些鸡鸭，偶尔喝点小酒，此外就再无其他乐趣。
起初他每月可以领到五百块报酬，后来涨到了一千块，因为他对老太太照顾的很是周到。
富商对老同学从不要求什么，老同学呢也从不过多奢求。他照看对方的母亲就如同自己生母在世时一样。而老太太平时也待他确实不错，她种的茄子一有多余的，就肯定要亲自送过来。
那位有钱的朋友每次回来都要去隔壁坐坐，郑重的请他一起吃饭，当做自家人一般。这位老光棍也尽情展现他人性纯洁温和的一面，同这家子人相处融洽。
这笔交易平等、友善，双方都没给彼此增添麻烦。就如同他们的友谊一样，绝不会因为财富地位的悬殊，而心生隔阂。
直到有一天夜里，山谷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紧接着雨水急促而来，噼里啪啦，就像是有人在头顶上倾盆往下倒似的。
这位老光棍吓得整宿没睡着，他首先想到了老太太的安危，但当时正值深夜，天气恶劣，他一时偷懒松懈，着实不想爬起来。何况他心想，这雨就算是下个整夜，老太太也不会有任何事。等到白天后，他再过去盘点有啥损失，顶多淹死一两颗白菜。
第二天清早，当这位邻居准时去喊老太太时，却发现她倒在二楼天顶上，人没了呼吸。
老太太为什么会突然爬到顶楼上去呢，事后有人猜测是大风把房门吹开了，雨水飘了进来。老太太不想家里变成水池，就冒险上去，然后便闹出了意外。
乡下到处都是谣言，有人说他不守承诺，压根没照顾老太太还白白拿钱。还有人则故意夸大老太太临死前的绝望，把罪恶全推给对方。后来又传出消息，说是老太太家里没搜出一分钱来，可她那富商儿子虽然不常回来，却给了一大笔生活费。
一夜之间，村里人一致达成口径，纷纷指责这个穷邻居并没有真正对待老婆子，而是想方设法的欺负她，伤害她，因为老光棍最终的目的就是霸占那栋房子。没人会愿意为了每月一千块，去照顾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的老太婆，这是极不合理的。
现在老太太死了，外面到处是流言蜚语，等有钱朋友回来后，肯定会怪罪自己，而之前承诺的死后房子归属问题，也可能会有变数。
现在怎么办呢？老光棍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唯独在那天晚上疏忽了。
这个懦弱胆小的乡下男人怯生生的望着对面的一切。他无能为力，也不懂得为自己辩护。他觉得没有脸面见老朋友，终日将自己关在房里，躲着不出门。而老太太的家呢，则每天都有不同的人进进出出，他们就葬礼问题，能吵闹喧哗一整天。
老太太意外去世，有部分是由于他的过错，再加上满村子里都是谎言，处处针对他。等那个富人朋友回来后，肯定要大发雷霆，说不定还会找人把他揍上一顿。
这天上午过得很慢，穷朋友如坐针毡，内心煎熬。他自认为是个光明磊落之人，但至于结果如何，就只得听天由命了。
到了中午，富朋友带着家属回来了。他一下车就被村民团团围住，然后就是哭声震天的哀嚎。
穷朋友一直在等。
下午六点，在太阳完全落下去前，那位有钱朋友终于朝这栋旧房子走来了。
他面色憔悴，哭红了眼，连走路都没了力气。不过他的脸上平淡至极，未曾见到愤怒、生气、甚至动手打架的信号。
对方敲响了老光棍的家门。
他惴惴不安，在有钱的人面前有种天然的自卑。但出于良心，还是开门接待了这位老朋友。
那位有钱朋友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的同他说：
“要是你肯过来帮忙的话，老人家肯定会开心的”
“可是……”
“她过去一直跟我说，你比我更像她的儿子，因为我长年累月都不回来，但是你却时时刻刻陪伴在她身边”
“可你毕竟才是她的亲生儿子”
“老太太说两个都是”
老光棍用手捂住脸哭了起来。
三十年前，这个老光棍的亲生父母离世他都未曾悲伤。而今随着年岁增长，等他到了五十岁时，看待死亡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态。这十几年来，他孤苦无依，兄弟姐妹很少回来，身边也只有这位老太太。他尽心竭力的照顾对方，从感情上亦早把她看做了亲人。如今老太太一走，再加上他孑然一身，当真就等同于失去了一切，世上就再无可留恋的东西了。
那个穷光棍愧疚不安，支支吾吾的说，
“我应该在那个雨夜去看她的，哪怕打个电话也好……”
有钱朋友也跟着哭了，
“错的根源在我，我不应该把她一个人丢在乡下”
他们互相倾述起来。
一会儿后，这对从小到大的玩伴一同朝老太太生前住的洋房走去。
所有人都望着他俩，为这种不寻常的场景而吃惊纳闷。有个年长的老者气汹汹的说，
“你怎么把他给带来了？”
老太太的儿子同那群人说，
“他本就应该在这里”
“可是老太太的死……”
“那只是个意外，谁也料不到”
在场者没人敢说闲话了。
五天以后，丧事处理完毕，老太太就葬在山的另一边。
离开之前，那位有钱朋友打算完成最后的心愿。他再次来到老光棍家中，若有所思的盯着眼前这栋年代久远的老房子，然后问道：
“你回到乡下有多少年了？”
老光棍仔细回想了一下，
“十八年”
“中间一直没离开过吗？”
“是的”
富人思考许久，惭愧的问老朋友，
“是因为我开口让你照顾老太太吗？”
“没错，正是因为答应了你，我这十八年来始终待在乡下，哪儿也没敢去”
这个穷人坦白的回答。
“那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没有了，你看我都这个岁数了”
之后他们不再说话，两个人都很平静。
啊，他们认识多少年了，现在彼此都到了知天命的岁数。过去他们是从小到大的朋友，在一个山坳坳里长大，只是初中毕业后选择不同，导致命运截然相反。一个在生意场上忙的不可开交，一个却在乡下过着清贫淡然的日子。人生本来就是一种选择，人总要为此而失去一些东西。
那位有钱朋友接着开口了，
“现在我母亲死了，心里头也总算是再无牵无挂。过去我一直在犹豫，到底是要孝道还是要事业家庭，我总不能把两者都抓在手里。不过现在好啦，老太太终于走了”
他们互相望着，都没能吭声。
有钱朋友继续说，
“好朋友，感谢这么多年你一直照顾她，我践行之前的承诺，这间房子以后就归你了”
穷光棍找不出话来回答。他嘴里头结结巴巴，却没能完整说出个句子来。他很难为情，虽然心里老早就幻想住进那间房子，可老太太的死总归跟他有关系。
“我不能住进去”穷光棍肯定的说。
“为什么？”
“我并没有完全践行承诺”
“不，这是你应得的，我们之前就商量过，等到老太太过世，房子就归你了”
“但那始终是我的过错”
“你已经做得够好了”有钱人站了起来。
——斌生！他突然叫了对方的小名，“陪我再去喝一次酒吧，就到镇上中学旁的那家饭馆。想一想我们初中毕业有多少年啦？”
“四十年”
老光棍回道。
“是啊，整整四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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