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

父         亲

好几次听村里的老人谈起父亲。他们总会说，你父亲年轻时可是个好后生啊！

这话我深信不疑。父亲年轻时浓眉大眼，一米七八的个子。用现在的眼光来看也是个名副其实的帅小伙。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对着父亲和母亲年轻时的合照端详良久，也曾经感叹与惊艳：原来父亲也曾经那么地帅气、年轻，母亲也曾那么地时髦、漂亮。照片里的父亲和母亲都很年轻，大概是刚结婚那几年。黑白的照片里父亲和母亲端坐着，母亲手里抱着年幼的姐姐。父亲穿着黑色的中山装，浓眉大眼，一头乌黑的头发。母亲梳着当时时髦的大波浪卷发。

那大概是父亲迄今为止仅有的一张照片。

因为家里贫穷，子女众多，父亲从小就常常忍饥挨饿，以至于后来落下了胃病。打我记事起父亲就长年累月地吃着一种叫“胃得安”的胃药。

小时候我和姐姐常常跟着父亲去地里，父亲干活，我和姐姐在旁边玩耍。稍大的时候就帮着父亲干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们姐弟四个，弟弟最小。小时候奶奶曾不止一次地说，你们要是两个小子多好啊！早就能帮你爸干活了！哪像丫头，什么忙也帮不上！

但父亲从来没有什么怨言，他一向沉默寡言。他就像一头默默耕耘任劳任怨的老黄牛，只知道埋头苦干。他从来不善于表达，他的爱深沉而内敛。

记忆最深刻的是，小时候父亲用板车拉着我和姐姐走在打谷场到家的路上。短短的一段路程承载着父亲满满的爱。我和姐姐坐在板车上晃晃悠悠，说着笑着，脸上笑早已不自觉地溢了出来，那是发自内心的惬意、满足和幸福。幸福往往是最短暂的，短短的一段路程很快就到，我们总是意犹未尽，毕竟那样的待遇是不常有的。更多的时候父亲是忙于一家的生计的。可是我们却总是忘了父亲也会衰老，也会疲惫。

生活的重担时时压在父亲的肩上，他不能有一丝的松懈。尽管如此，生活依旧过得捉襟见肘。村里的小煤窑不景气，父亲和许多人都失业了，很多人开始做起了装卸工，父亲也不例外。那时候几乎没有铲车，装煤全靠人工。我们村旁有一条二级路纵贯而过，父亲和他的工友们常常蹲在马路旁别人家房子的墙根下等候拉煤的车，不管炎炎夏日还是寒冬腊月。这种活常常是不稳定的，有时一天也等不到一个活，有时等半天没活，等到人们回家吃饭的时候活却来了。这时父亲总是匆匆扒几口饭就急急抓起铁锹奔向外面。有时饭还没熟，只要听到有活，父亲就空着肚子急匆匆走了。

父亲用他的坚韧、勤劳和汗水换来了一家的温饱，换来了我们姐弟四个能够上学的机会。他的每一锹里都挥洒着他的汗水，流淌着他的生命。他饱含着深情，任劳任怨，为了他的妻儿。

我们渐渐地长大了，一个个离开父母在外求学。我永远记得初中那年的那个冬日的黄昏。那时正值课间，天阴沉沉，灰蒙蒙的，一如我的心情。冬日的白昼总是很短暂的，天空笼罩在一片阴郁中，很快夜幕就会降临。马上上课的铃声就要响起，外面只有廖廖几个学生还在不情愿地等待着铃声最后的催促。我独自站在教学楼二楼的栏杆前望着远处朦胧起伏的山峰和逐渐灰暗的天空发呆。从小到大从未离开家的我，第一次在异乡，心中升腾起对家的渴望。加之当时，我一度被同宿舍的同学误会、排挤，没有一个朋友。在整个班里情况又能好到哪去？自卑、孤独、苦闷、忧愁与我如影随行，我却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突然一个熟悉的身影闯入了我的眼帘，尽管他的脸被煤熏染成了黑色，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是父亲！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泛着煤黑的衣服向教学楼走来。我看到父亲，急忙奔下楼来。他从怀里掏出二十块钱，递到我手上，说：“你这次好几个星期没回家了，怕你没生活费，我正好在这装煤，顺便看看你。在外面不比家里，要学会照顾自己！我走了。”说完，父亲就又火急火燎地走了。

父亲的身影很快就消失了，握着那二十元钱，我的眼泪不听话地掉了下来。上课的铃声响了起来，我赶忙擦了擦奔涌而出的泪水快步向教室跑去......

虽然事隔多年，但那年的那个冬日，那个画面却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每当我想起那个黄昏，心头就会涌过一阵暖流。

许多年过去了，我们都已经长大成人，父亲却在不知不觉中衰老了。他从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逐渐变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他的腰也驼了，背也弯了，走起路来步履蹒跚，慢慢悠悠，再也没有年轻时步伐矫健，走路带风的气势。他的身体也大不如前，以前的父亲干再多、再重的活也不会喊累，可如今只要做一点家务活父亲就会累，一天之中他说得最多的两句话就是“好腰疼！”、“好乏！”。

今年暑假我去娘家小住了一些时日，发现父亲每天总是雷打不动地在早饭和午饭后睡上半天。我有些纳闷：父亲怎么会变得如此嗜睡？问母亲，母亲说，去年吃了几十副中药腰疼的毛病倒是治好了，可他这睡觉的毛病却没有一点起色。我问母亲去医院检查了没有，母亲说，检查了，医生说是心脏早搏，我也不懂。反正每天就是那样个睡法！

那一瞬间，我才突然发现原来父亲真得老了。他再也不是那个孔武有力、身体健壮的年轻汉子，他的胳膊不再结实有力，曾经笔直精瘦而结实的双腿也已经变得有些弯曲，稍微受点凉就会疼痛难当。

曾经的父亲用他的热血、生命和肆意挥洒的汗水撑起了一个家，如今他已经老迈，我常常想等我有钱了一定好好孝敬父母，可是许多年过去了这一切却犹如海市蜃楼般虚幻，这个愿望是那么地遥远。父亲为我们付出了一生和所有，我能为他做的却微乎其微。

都说父爱如山，这份爱是那么地深沉，有如浩瀚的海洋，茫茫无边，深不见底。即使我穷尽一生也无法报答一二。我能做的只是在他有限的生命里给予他更多的快乐，有个健康的身体，让他不再为生活琐事忧心、烦恼。此刻，我只想对父亲说：父亲，曾经你为我们遮风挡雨，如今我们都已经长大，是时候由我们为你排忧解难来撑起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