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清明节我从外地返乡给我外婆扫墓,今天其实风和日丽,没有雨,属于典型的南方暖春,在通往山上坟墓的蜿蜒的简易公路上,扫墓的人互相笑呵呵地打着问候,没有人悲伤,更没有人断魂,只有我百感交集,爱、愧疚、不安、恨,各种情绪死死纠缠。
外婆的坟墓掩映在葱茏的灌木丛中,透过茂密的枝叶依稀可见山下的村庄,特别是那条细长的水泥路特别显眼,这条路是山脚下两个村庄的村民进出的必经之路。
这条路外婆已经守望了十多年了,如果舅舅回来了,一定也会从这条路回来的。外婆在有生之年不能见到舅舅从这条路走回来,去世后依然守望着。外婆去世后,我经常梦到她,梦见在一个狗尾草摇曳的山坡上,有一块长着斑斑青苔的黑色大石头,外婆孤单地坐在石头上,望着远方,目光呆滞,怎么叫她都没有反应。
在我妈妈8岁,舅舅5岁的时候,外公就去世了,外婆含辛茹苦把我妈妈与我舅舅拉扯大,外婆生我妈妈与舅舅的时候,已经年纪很大了,这一辈子她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我妈妈长大后嫁给了我爸爸,舅舅去宁波当兵、后来留在部队,有了正式的工作,并结婚生子,本来外婆的苦日子应该熬到头了,可是未曾想天总是如此不遂人愿,幸福的日子象天上的月亮,好象触手可及却永远都够不着。
舅舅在宁波工作,曾把外婆接到宁波生活,但是外婆在家里生活习惯了,也因为语言不通,不适应宁波的生活,所以又回老家一个人独自生活。舅妈是浙江金华人,是舅舅在部队的顶头上司的妹妹。舅舅曾想转业回福建,舅妈不愿来福建,所以就作罢。舅舅在宁波工作,偶尔回来看看外婆,外婆就很知足了,那几年是外婆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1996年,舅舅带老婆孩子回家探亲,一家人都开开心心的,大约在家呆了四五天,舅舅说去看一下在福清龙田的朋友,晚上就回来,可是过了好几天都不见踪影,舅妈急得上蹦下跳,叫我去找他,我去找了几个我认识的我舅舅的战友,他们都说未曾见过我舅舅,龙田镇这么大的地方,没有具体的地址,我也实在不知道如何去找他,舅妈在家等了大约一周,就带着表弟先回宁波。舅舅就这样莫名其妙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过了一年左右,我堂哥在福安市承包一个工程,叫我一起去看看,在宁德转车的时候,我堂哥突然叫起来:那不是你舅舅吗?我一看,果然是他,他还穿着军装,上面没有徽章,穿着一双人字拖,在街上买东西,精神状态看上去还挺好。我冲过去一把抓住他,问他到底出了什么事,质问他为什么不回家,告诉他家里人是多么的担心。如果他不是我舅舅,如果他是我的晚辈,我一定把他一顿狠揍。他只说一句话:没有发财我是不会回家的,其他什么也不肯说。
那天晚上我们就在宁德住下来,我跟他谈了很多,跟他谈了一大堆的大道理,跟比自己大十几二十岁的舅舅讲道理,我都惊讶于自己哪有这么多的道理讲,很遗憾当时我没能说服他,他说他也想外婆,他不是一个无情的人,有时候晚上想起外婆,他会流泪,但是他不能回去,一定要发了财才能回去。要怎么样才能发财,现在他到底在做什么,他只字不提。我觉得一切都象《故事会》的故事,没想到这个故事却真真切切地发生在我们的身上。
他留了个电话号码给我,我回家后让外婆给他打电话,也让舅妈给他打电话,这样过了大约一个月,他的电话就联系不上了,听说他去了福建龙岩。
1998年的某一天,他突然从湖南打电话给我,说欠当地人工程材料款,被当地人扣押了,让我拿钱去救他,我哪有钱呀,但是自己的舅舅我又不能坐视不管,我告诉他如果要救他,我只能把房子卖了,他说如果要卖房子的话,就先稍缓一下,过了几天,他又打电话说已跑出来了,现在在湖南益阳的一个部队招待所,身上没钱了,让我寄点路费给他,我就寄了一点钱给他,并要求他一定要回家。他到了福州,又打电话给我说钱被扒手给扒了,回福清的钱都没有了,让我再寄一些钱给他,我让他先坐上回福清的汽车,跟车主说一下到福清再给,我在车站等他,他死活不同意,没办法我就让福州办事处的一个同事再给他几百元,拿到钱后,他打电话给我说不回福清了,要去江西瑞金。从那以后他就人间蒸发,杳无音讯。
因为舅舅的出走,短暂的幸福生活很快就离外婆而去。外婆是一个善良、勤劳、节俭的人,物质的贫穷她还是可以熬过来,但是精神的折磨却更为痛苦。我把外婆接到家里,让她与我们住在一起,希望能减轻一些她的孤独感与对舅舅的思念,而且因为舅舅的出走,外婆没了经济来源,我妈妈没有工作,我必须承担起赡养外婆的责任。我刚参加工作几年,本来家徒四壁,除了养家糊口,什么东西也都需要靠自己的那点工资去置办,住在一起也可以节约一些开支。可是我父亲脾气不好,不喜欢我外婆住在我家里,总是找事把家里折腾得不得安宁。外婆的村庄原来也在山上,那时已整体搬到山脚下的新村里,我不能让她一个人回到山上的老村庄里住,老人家万一有什么三长两短也没人照顾,我就花了一些钱在新村盖了两间小房子给她住(因为与北山村的大王庙冲突,后来又翻盖了一次),这样就不要与我父亲住在一起,离我家也近,也方便我妈妈去照顾她,是没有办法的解决办法。这里我要感谢北山的村民,北山村委会无偿提供了土地(福清虽然比不上北上广等大城市,但也可以说是寸土寸金),村民无偿帮助盖房子(无偿劳动在福清早已基本不存在了),很多在外工作的年轻人回到家里都会去看看我外婆,也会拿点钱给她(外婆的善良在北山村出了名的,同时北山村的村风也非常好),外婆去世的时候,都是北山村村民帮助料理后事,年轻人在外面工作都请假回来送我外婆一程,如果没有他们,很多事情我真不知如何是好,这份感激之情,我会永铭于心,有机会一定会回报他们。
我给外婆的生活费她大都没有花在生活上,而是花在迷信上,她经常去找巫婆神汉,问这些人我舅舅的去向,只要巫婆神汉说怎么做能找到我舅舅,她一定会照着做,简直有点走火入魔了,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只是有时劝劝她巫婆神汉不可信,从来没有责备她,只要有我舅舅的消息,我一定会去打听,去找,有一次听说我舅舅在渔溪镇上开米店,我与我姐夫把渔溪镇的大街小巷找了个遍,那时候我正患腰椎病,找了一整天,痛得我差点晕过去。
舅舅所在的部队寄来了好几封挂号信,限舅舅在规定的时间内到部队报到,但是因为舅舅一直没有出现,部队最后把他除名了,把他的户口迁到部队驻地的派出所,舅妈没办法在部队再呆下去,就带着表弟回到了金华老家,舅妈没有工作,表弟又要念书,他们的生活也过得很苦,舅妈自舅舅出走后从来没有回家看过外婆,她有她的难处,我们也无法责怪她。
我给外婆盖的小屋就在路边,除了有人来看她,或者北山村的老人找他聊天,她都是呆呆地望着那条路,希望奇迹能够出现。她经常半夜三更跑出去找我舅舅,她说她晚上听到有人敲门,肯定是舅舅回来了,舅舅怕她责怪,所以敲了门又跑了,她要去找他回来。一个90岁左右的老人,半夜三更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到处找儿子,此情此景,着实让人心酸不已。中国这么大,而且福清人本来就是满世界跑的,舅舅是不是也跑到国外去也没有人知道,能找的地方我都找了,能找的人也都找了,我自己本身要养家糊口,又不能扔下工作专心去找他。为了安抚她,我跑了趟浙江金华,把表弟带回来,让外婆看看表弟,然后再把表弟送回去。
2004年底,我去了外地工作,外婆主要是由我家里人照顾。2008年,外婆含恨离世了,她去世时我不在家里,听说她离世前就说了一句话:康生(我舅舅的名字)怎么还不回来。我回到家时,外婆已经在冰棺里躺着,我跪在她的尸体前放声大哭,哭了一会儿就没有声音了,伤心马上转为深深的自责,外婆只是想见见我舅舅,十多年了,我竟然无法满足她的愿望,虽然我找过舅舅的战友、找过舅舅原来所在的部队、找过部队所在地宁波柴桥派出所,但是我没有舍得花钱在平面媒体刊登过寻人启事,没有按计划把寻人启事贴遍福建省的每一个城市、每一个县城,我总觉得我做得远远不够,如果我哪怕多做一点点,或许还能把舅舅找到。
舅舅2009年到部队驻地的派出所换过身份证,2010年世博会那会儿听说还找过他原来的部队的领导,我托宁波的朋友去找了派出所,找出他留在派出所的联系电话,那是一个福建南平的移动号码,但是打过去已停机。我敬爱的外婆已经离世,我已经没有了找我舅舅的动力,对他也没有了恨,不过如果有可能,我还是希望能见到他,至少要我想搞清楚这么多年他到底是咋回事,我希望能带他回去,让他跪在我外婆的坟前,做一次深刻的忏悔。
注:
1、这是几年前我回家给我外婆扫墓后写的一篇文章,今天重发出来。
2、我舅舅名叫陈康生,户口为浙江省宁波市北仑区柴桥街道,原来所在的部队番号因为时间久远我已忘记,只记得是一个海军部队,他们使用的便签纸上面的行头是“中国人民解放军海军工程四处”。
我舅舅身高165左右,体形比较胖,皮肤黝黑,说话带有宁波与福建混杂口音,爱说宁波方言口头语“是吧啦”。
我现在找他严格地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他离家20年了,抛妻弃子,甚至抛弃了在苦难岁月里千辛万苦把他养大的老母亲,抛弃待遇良好的工作,或许他有他的苦衷,但不管什么原因,皆不可原谅。我现在仍想找到他,一是继续完成我外婆的心愿,二是想知道他为什么能这么狠心20年不跟家里人联系,离家出走前到底发生了什么。知情人如有任何线索,请告知,不胜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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