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心

作者: 天行三阳 | 来源:发表于2019-03-29 11:47 被阅读22次

    我在一张椅子上醒来。

    我记不清我来自哪里,这里是哪里,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就像一块被完全格式化的硬盘。此前人生的所有记忆,都和凭空蒸发了一样,只剩胸腔里的负荷过重的心脏,沉甸甸地坠在胸口。

    隐隐约约的疼痛从心室里有一阵没一阵的泛起,好像曾经承受过伤痛一样。我皱了皱眉头,伸手按了下胸前的那道疤。

    我知道我的身体应该很健康。

    房间里的空气湿度很高,我深呼吸调整着心率,开始探索这个陌生的空间。

    打开窗户,我侧着身子躲在窗边防备可能到来的袭击。迅速偏头朝窗外看了一眼,外面静得不同寻常。即使大脑中什么记忆都没有,潜意识里也有一个叫常识的部分在告诉我,这样的场面并不正常。

    但我并不疑惑。

    天空是灰蒙蒙的,街上连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确认了周围完全没有人的气息,我索性站到了窗前,打量着这一片死寂的城市。近处是整齐排列的房屋,闷热空气仿佛粘稠的流体凝滞在半空。我看着远处高高耸立的天线塔,眯了眯眼睛,然后从窗边退开。

    在房间里搜寻了一番,我顺利地找到了称手的武器。一把匕首,一把蝴蝶样的小刀,和一把格洛克手枪。将小刀插进靴子边缘,我顺手把枪塞到了腰间。

    那座塔就是我的目的地,我的任务目标所在。

    我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背着拣好的背包站在门口,我穿过昏黄肮脏的空气。远处黑色的天线塔带着的冰冷气息,我伸手摸了摸有些发热的胸口。

    远处的黑色塔顶反射着冷冷的光。

    反手击中一名黑衣追击者的胸口,拳头处接触到的温热躯体。我本能地弯下腰将将躲开头顶斜飞而来的子弹,一脚将地上的蝴蝶刀踢起来,右手接住一挥。下一秒,锋利的刀刃就没入了对方的胸口。

    四下打量着散落的躯体,我听到了远处密集的脚步声。

    天线塔下密布着层层重兵,我需要潜入塔内完成任务。当前敌方火力太强,我需要抢先一步进入到通风管道中。

    指尖的刀刃在戳刺进对方的心脏,随手扛起地上的加强型微型火箭炮,我瞄准了对面的追兵。

    钢筋和水泥板在我身后落下,源源不断的追兵仍在如潮水袭来,跨过地上横倒的身体,我扫过他们身上被我划破的伤口。那里没有任何血的痕迹,只有苍白的和纸一样的肌肉纤维。 我看了眼手臂上子弹穿过的痕迹,皱了皱眉头。

    抬起头看了看上方的通风管道,双手一使力,我将整个身体都挤进了狭窄的管道。

    我从未来过这里,脑中却清晰地知道最核心的地方所在。在曲折的管道里,我迅速朝着某个方向移动着。头上的汗水滴下来,眼睛一阵咸涩刺痛,我的大脑飞速运转着。

    所有的追兵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只有重击心脏才能击倒他们,他们身体的其他部分,虽然有温度有皮肤的触感,却怎么击打都不会让他们的动作停止。哪怕是击中大脑,他们也能若无其事地继续着进攻。

    下一个通风口近在眼前,我知道我已经接近了最后的目的地。

    透过铁栏往下看,密密麻麻的电线环绕着中央的实验台,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散发着冷冰冰的蓝光。那光线并不刺眼,却突然让我的心脏一阵剧痛。

    潮水般的疼痛从心口一路烧灼到大脑,好像是愤怒,又像是绝望。内心的某个地方像被更丰富而充沛的潮水冲刷而过。尖锐而绵长的疼痛中,还掺杂着某些柔软而温暖的情绪,却只让痛更加清晰。

    从铺天盖地的眩晕中恢复过来,好像只用了一秒,又好像过了好久。眼前的世界重新聚焦,我从醒来后第一次有了惊诧的感觉。低头再次看向实验台的中央,我微微愣住了。

    那是一个年幼的女孩,正闭着双眼躺在被层层的电线环绕在正中的实验台上。浑身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实验员抱着实验册在她的身边来来往往,面目模糊声音冰冷,只有她的身上还带着一抹微弱的生气。

    她就这么静静地躺在那里。

    尖锐的警报声响起,层层的脚步声传来。转瞬之间,整个实验室都被重兵包围。我连忙细看,那坐在正中的指挥者站了起来,隔着白色防护服转向门外。武装精良的士兵中站出来了一个人,伸手脱下头上黑色的防弹头盔朝他毕恭毕敬地置意。所有的黑衣护卫悄无声息地散开,包围了实验室。

    指挥官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挥手继续实验。

    那手上拿着电流计的实验员继续走近女孩,微弱的电流在空气里跳动起危险的电流,我的心突然缩紧了。

    我应该藏身于黑暗中。我知道一旦下去,面对我的只能是千万支蓄势待发的枪口。我知道我有任务在身,我知道我此前的人生都是一片空白。

    可我犹豫了。

    看着那个躺在那里,无知无觉的弱小而柔软的躯体时,有碎片似的场景如转瞬即逝的绚烂弧光,在我的眼前闪过。

    柔顺的碎发上夹着的蝴蝶发夹。

    风中飘起的白蕾丝裙边。

    年幼的女孩仰起头来,她亮晶晶的黑色眼珠,和她嘴角带着的小小笑窝。

    我的大脑里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苏醒。可下一刻,我听到了清晰的,来自脑海深处的命令。

    任务对象:阿莉西亚·桑迪斯;

    对象状态:濒死;

    任务目标:击杀对象;

    执行人:尼古拉·桑迪斯。

    我的目光紧紧落在了女孩的脸上。

    她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在眼底落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好像随时都会被惊飞的蝴蝶。她柔软而又苍白的面颊看起来那么陌生,又那么熟悉。

    我摸出了腰间的匕首。

    双脚才落到地上,我就听到了千万支枪支上膛的声音。飞扑到实验台上,我没有将手中的匕首插到她的心脏里,而是用另一只手,抚过了她的脸颊。

    手下的触感,那么温暖而柔软。突然,我感觉到脸上的凉意,才发现不知何时有咸涩的液体顺着我的鼻梁滑落。

    背后铺天盖地的疼痛灼烧着我的神经,陷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秒,我拼命将女孩护在了身下。

    我的莉亚。

    像挣脱了最后的束缚,鲜活而真实的画面在我的眼前奔涌而过。

    它们最后定格在一个瞬间。

    壁炉里温暖的烛火跳动着,我躺在柔软的沙发上念出故事的最后一句,然后微笑地合上手中的画本,抚过膝盖上的小脑袋。

    “莉亚,时间很晚了,该去睡觉咯。”

    “不要嘛爹地,我还不困呢。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好不好?”年幼的女孩撒娇地摇头,引得头上柔软的碎发一阵乱飞,“爹地你老出门,一去就去好久,就再一个问题就好啦。”

    我不禁有些愧疚。常年随军作战,确实少了很多和女儿相处的时间。看着她亮晶晶的蓝眼睛,我无奈地妥协了。

    “好吧,那就再问一个。”

    “太棒了!”

    莉亚圆圆的小脸兴奋得红扑扑的,她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歪了歪自己的小脑袋:“爹地,你迷路的时会怎样呢?嗯......会和爱丽丝在森林里迷路,遇到疯帽子先生和可爱的小兔子们一样吗?”

    我很认真地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办法回答莉亚哦,因为我从来都没有迷过路哦。”

    莉亚的眼睛睁得圆圆的,看起来就像一只惊讶的小仓鼠。

    “爹地,为什么你不会迷路呢?”

    我故意停了一下,才慢吞吞地回答道:

    “因为莉亚就像我的东方,我的南方,我的西方和北方,是我心的方向。”

    而我看着眼前年幼的女孩,温柔地伸手理了理她额头上的碎发。

    “所以无论在哪里,我总能找到回家的路。”

    她呆呆地趴在那里,看着我。我低头在她淡金色的额发上轻轻吻了吻,微笑。

    她愣了,然后在下一秒飞扑到我的怀中。她笑着,撒着娇,肉嘟嘟的脸颊上有一个小小的笑窝。只是浅浅的一弯,就让我的心里漾满了温柔的湖水。

    晚风吹过,壁炉驱散了夜晚的寒冷。我抱着我的小女儿,仿佛世界就在这一刻静止。

    你是我的东方,我的南方,我的西方和北方。

    你就是我归家的方向。

    “模拟结束。”

    “报告实验结果。”

    “第6413次模拟失败,目标实验体出现自杀性行为。”

    指挥官摘下头套,不置可否地走到实验员面前的屏幕前。

    屏幕显示正在进行的模拟中,一个浑身弹孔的男人一动不动地匍匐在插满电线的手术台上,面色苍白的女孩被他牢牢护在了身下。他的身上没有一丝血迹,只有电路被损坏后闪过的电流。

    指挥官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身后玻璃隔离仓里头上贴满电线的男人。他的头上全是冷汗,身体好像因为剧烈的疼痛而颤抖着。但他的脸却在颤抖中带着一丝平和的幸福,仿佛在最美好的梦境里,看见了最珍视的人。

    看着男人的脸,实验员愣住了。

    “还需要我来提醒你报告实验比对细节吗?”

    冷冷的声音从耳边传来,实验员恍然大悟,这才战战兢兢地上前调取实验数据。他新调到总部的核心实验室,并不熟悉流程,所以做事也有些手忙脚乱。

    “报告指挥,比对前次实验结果如下:实验体前往基地前耗时缩减12秒,潜入基地耗时缩减1分15秒,进入核心实验室耗时缩减1秒。”

    “任务阶段评估:安全屋阶段,优等;潜入基地阶段,优等;最终任务阶段,不及格。”

    “实验体能力评估:格斗指数,特等;枪械运用指数,高等;分析判断指数,特等;命令服从指数,不及格。系统综合评估:无法使用,威胁极大,建议销毁。”

    实验员战战兢兢地念完报告,眼睛不由地看了一眼屏幕上身体千疮百孔的男人。鬼使神差间,他将心中的疑问问出了口。

    “指挥,模拟既然已经失败了这么多次,为何不干脆放弃还要继续?”

    话才出口他就后悔了,不敢去看面前之人,他胆战心惊地低下了头。

    “这个问题你没有权限知道,不过告诉你也无妨。”

    出乎他的意料,指挥官的声音很平静。

    “他是我们现在资质最好的战士候选人。当前科技下,高仿真材质的身体和用微电流、数字奇点构造的大脑已不是决定战士品质的重点,我们需要的是一颗拥有战士品质的心脏。”

    “这个男人,他曾是联邦战队中最优秀的士兵,我们已将他曾拥有的肌肉记忆灌注到他的大脑芯片之中,但他属于人类的心脏却是不可替代的部分。所有的仿真人类,都必须拥有真正的人类心脏才能存活,否则就是无意识的下等机器。心脏的品质决定仿真人的品质,他是被选中的人。换心手术之后,人生重置,芯片的洗脑机制会自动抹去我们曾经的一切感情和记忆。我们只要听从命令就好。”

    “既然他是最优秀的士兵,那他为什么总会在最后一刻违背指令?”

    指挥官沉默了。实验员大着胆子抬起头,竟然在她的脸上看到了难得的犹豫。那表情转瞬即逝,她的面容又变回一阵冰冷。

    “当时出了一些意外,让这个男人情绪崩溃并产生了极大的反抗性心理,必须模拟重置合格后才能使用。还有他的女儿,本来也继承了优秀的战士基因可以成为联邦珍贵的资产。但她被控制期间,从未停止过反抗,致使上面最终决定直接给她实施换心手术。”

    实验员的心里掀起了一阵惊涛海浪。

    “可是这.......”

    “好了,实验员342号,你可以开始第6414次模拟了。”

    实验员呐呐地退回了屏幕前,看着指挥官挺直脊背走回控制台的背影。他心中的疑惑如山如海,到了嘴边,却只化作了一个轻轻的问题。

    “指挥,那个小女孩...最后怎么样了?”

    指挥官的动作微微僵住了,她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

    “她死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

    “很可惜,换心手术出现了排异反应,莉亚·桑德斯当场死亡。”

    实验员无言。

    他没有再问重置合格的标准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如果实验体真的选择击杀了自己女儿,那到底是从千百次残忍模拟中的逃脱,还是只是坠入到更黑暗更扭曲的现实?

    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过头,他看着眼前正在删除的模拟录像。屏幕里面,女孩苍白的脸很清晰。她的嘴角有个隐隐约约的笑窝,仿佛沉浸在最美好的梦境里。

    他的心脏不知为何有些难受。

    伸出手,实验员按下了眼前的按钮。

    “模拟重置”。

    黑暗中,好像有各式各样的电子仪器散发着冷冰冰的蓝光。我握着莉亚冰冷的小手,眼泪止不住地落到她的脸上。

    “爹地,这里好黑啊,莉亚什么都看不见了,会迷路吗?”

    “莉亚,别怕.......”

    “爹地,我是不是快死了?”

    “莉亚......”

    “没关系爹地,我不怕,就算再黑我也不怕。”

    她的声音很轻很软,好像稀薄烟雾,下一秒就会消散在空中。可她却那么坚定。

    “因为你就是我的东方,我的南方,我的西方和北方。”

    “所以我永远不会迷失方向。”

    我在一张椅子上醒来。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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