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氏布坊后边的三进四合院里今天热闹极了,大门口两个石狮子一个严肃一个呲牙的注视着络绎不绝的宾客,庞府二字高悬南大门——金匾黑字,想当年还是我挂上去的。如今发的光更耀眼了。
“小周儿,叫几个伙计来卸货,魏老板这屏风太重啦!”我朝院里喊着。
作为大管家,我这几天可是忙得脚打后脑勺,前一阵儿准备今天的宴席,今天又在门口“接着”各位老板的贺礼,这印县有头有脸的人,见得可叫个齐整儿。
没错!今儿是我们庞掌柜的五十大寿。我们庞氏布坊如今可是印县最大的布坊,经营着各式、各地的上等布匹。西洋货也不缺。谁让有些人他就认这洋玩意儿呢。这么大的买卖来这么多人贺寿也就不稀奇了。挂着四个宫灯坠红穗儿的正厅里——穿着紫绸长衫那位,就是我们老爷,他胖,脸像个肉盆似的,眼睛胖的往下垂,倒是极有光亮;脑袋后边三道褶,褶里全是实在。
哦对了!他叫庞卜怀。
这庞氏家业是老太爷留下来的,如今庞氏所有家业全归庞卜怀一人,安定和谐。可这背后,故事可多嘞。还就我知道个细情。
老太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就是这个胖老爷,另一个儿子是个瘦子,颧骨高的快挡住眼睛,眉骨又突出,这上下一夹击都快把他那心灵的小窗户关死了。他总穿着西装,说那叫时尚,就是西装有点脏。他叫庞卜豪。老太爷弥留之际把庞氏布坊的大掌柜的让给了哥哥庞卜怀,二掌柜的给了弟弟庞卜豪。
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这些伙计都以为“苦日子”要来了,至少还不得装修下店面“劳累”下我们;可过了很久大掌柜依然没有什么动静,他什么也没改,庞氏布坊依旧是官样大气,紫红色装修,黑柜子磨的发亮,上面铺着自家造的蓝布,蓝布上面是一个铮亮的算盘。每天早上都有一壶新泡的铁观音放在茶几上。庞卜怀站在柜台里,一声不响,眼睛不动却各处扫的一览无余——活像是年轻几十岁的老太爷。店里的事都是大掌柜管着,不是他不让二掌柜掌权,他也没那个心眼,是二掌柜真“忙”,没空理这些个。自打老太爷一死,这庞卜豪可算是孙猴子逃出了五指山,一个接一个的约姑娘,多的我也记不清都是谁了,反正在他嘴里都叫“妞”。本来就瘦的小身板哪经得起这折腾,不久就卧床不起了,也该歇歇了。大掌柜的请了最好的郎中给他补身体,还在郎中临走前多塞了两块银元,一阵你不情我不愿的推托之后郎中把银元揣进了兜里。大掌柜的耳语道:“我这个弟弟身子虚,您就多用用心”,“一定一定”——郎中眯着眼鞠着躬。
在一阵一百八十位帝皇丸的滋养下,二掌柜庞卜豪很快就又春光满面了。现在他长记性了,往“温柔乡”跑的少了,但也跑。没事去店里巡视一番,依旧什么也不管。大掌柜庞卜怀不大会支使人,来货了他就低头卸,也不知道监督着伙计们抓紧干,因为那样会耽误他自己卸货。有几个眼尖心也尖的每次都哎哎呀呀的不挪步,好像脚底下踩着钱了一样。是的庞卜怀就是这么实在,都说实在人笨,但是这个大掌柜在我看来可不笨;拿请假来说吧,只要你造个无伤大雅不过分伤诚实的谎,大掌柜的都笑着不等你说完就准了,生怕你说漏了似的。那几个哎哎呀呀的最爱请假。
就这么个实在人可叫他这个弟弟庞卜豪烦透了,虽然大掌柜从不限制他。不知怎么的二掌柜庞卜豪就是烦他,就像是太阳和月亮一样,就没法在一片天空共处。不过也不奇怪,大掌柜对伙计们这么好,还是有人不喜欢他,说他面(懦弱)。“你看你这个土样,都什么时代了还穿这破布衫,真丢人!”二掌柜又数落开了,大掌柜没声响,想皱眉因为肉太多又连着——没皱成。“你看这两个椅子怎么不摆在一排,面对面摆两个人怎么亲近?”大掌柜缓缓走过去摆成了一排;“你这西洋货摆上面,这多显档次!”大掌柜又把西洋货捯饬到了上面。“你看......”。有的伙计在旁边哎哎呀呀着,谁也听不见哎呀的啥。二掌柜确实比他大哥会来事,那几个哎哎呀呀的伙计越来越听他钱的话了。
这一天刘老板送来了一大罐茶叶,大掌柜谢过后便往屋里搬,门槛高了点,腿短了点,再加上肚子太大遮住了脚面,一下子绊倒了,人倒是靠着脂肪弹性好没什么事,茶叶却洒了一地,恰巧二掌柜也在。二掌柜头一歪嘴里啧啧啧的叫着,瘦的仅剩的肉皮挤到一起,挤出满脸嫌弃。“别去!让他自己捡,废物!”二掌柜叫住了去帮忙的伙计。当然也包括我,但我还是去了,就像是心里有个秤砣敲着我往前走,我相信其他人也有。自此二掌柜更看不上我了,本来我也不收他好处,谁在意呢。
对门的在这期间也开了一家布坊,人家用的是西洋卖法,一年365天有366天大减价,门口的大红布写着大大的大优惠,照的我们脸和眼睛都红了。看着人家顾客络绎不绝,脸红;看着人家大把大把收钱,眼红。可大掌柜无动于衷,他觉得不能毁了庞氏布坊的传统,多少年了,我们布坊从来没有抹过零,还过价,我们靠的是保质保量,哪像对面量布的时候手指一缩就少了一寸,那样的事我们干不来。随之而来的自然是生意不景气,店里生意不好,二掌柜赖以生存的银元就供不上了,这他可受不了,张罗着弄大喇叭让伙计们去门口喊着揽客,大掌柜没有同意,胖手一挥甩出两个字——不行。大掌柜不同意自然是干不成的,再横的伙计也不想丢了饭碗不是。
二掌柜这没钱的日子是度日如年,整天想着怎么“治”他这个大哥,不挣钱行,没钱拉拢伙计也行,没姑娘不行啊!他恨不得掐死眼前这个胖子,但是血里的缘联告诉他不能这么做。虽然外表看上去他俩没什么血缘关系。一天二掌柜正闷闷的坐在柜台里抽水烟,大掌柜上去给顾客取布,胖胖的身子站在凳子上有点摇晃,但还不至于倒下,都这么着取了多少回了。二掌柜庞卜豪越看越来气,越看越觉得有火,这股火从脑袋一路飞奔烧到了脚上,“咚”的一脚,大掌柜斜着栽在了倒掉的凳子上,二掌柜脑袋一晃后背一挺,眼睛直直的,嘴张开又合上了,冒了汗,像是元神归了位,想伸手拉一把又缩了回去;凳子腿断了一根,大掌柜躺在地上,嘴张开又合上了,像是元神出了窍,太阳穴和两腮微微的颤着,腰上的灼烧感和心里的老太爷都让他张不开嘴,许久,在我们的搀扶下,大掌柜坐了起来。许久,在二掌柜的照顾下,才恢复健康。
我们们就这样度过了比较安稳的几个月。一天,突然有警察过来店里,说是二掌柜出事了,大掌柜赶忙带上抽屉里仅剩的所有银元,快步跟了出去。此时夕阳照在大掌柜的身上,留下一个宽阔的像山一样的影子。店里的几个伙计哎哎呀呀着,谁也听不见哎呀的啥。天黑了有一会儿,大掌柜的回来了,一进门,差点又绊倒在门槛那,两眼依旧看着前方,不同的是这次他看不见我们了,他直直的往里走,快撞到茶几了才停下,“出去卸人”,大掌柜用喉咙发出了这四个音,我们面面相觑转而赶忙出去。只见一辆板车上推着一个人,满脸是血,那件脏西服表明了他的身份——二掌柜庞卜豪。我们张开嘴巴惊讶的不知如何是好,“快卸人,别耽误我挣钱!”板车伙夫叫醒了我们。顾不得合上嘴巴,我们麻利的把二掌柜抬进了后屋,大掌柜还站在那里。晚上我们按照大掌柜的吩咐准备葬礼的事,大掌柜自己在后屋不知道干什么呢,只能听见眼泪滴在地上的细小“吧嗒”声,怕是一只老鼠路过都能掩盖住这“吧嗒”声,他不想让我们听见。第二天一早,棺木来了,我们去抬二掌柜,他的脸被擦得干干净净,换上了干净的长衫,一双蓝尼子平底靴。店里不景气,可大掌柜依然厚葬了他的亲弟弟,买了最好的墓地,二掌柜走的时候吹拉弹唱也是一个不缺。虽然后来听说二掌柜死的并不光彩。
大掌柜对二掌柜的死只字未提,街上的人说是二掌柜去青楼玩,事后没钱又耍横,被打死的,谁知道呢?街上的人不在意,又不是他弟弟。我们也再没有问过,只跟着大掌柜更踏实的做生意,那些哎哎呀呀的伙计再也不吭气了,只在卸货时用“嘿呦”来提气。应该是深藏的良心重新出来见了光日。
对面的布坊缺尺寸,以次充好,拿日本货当意大利货卖,这样昧良心早晚会出事。嗯谁不知道呢?这一天终于来了,对面布坊卖给了一位军官一大块布,这块布是军官准备在新兵入伍大会上盖桌子用的,大红布,足有三十尺,因为还有大长官,所以买了他们店里说是最好的红布,花了大价钱呢!没想到大会当天因为尺寸不够两边的破桌子都露在了外面,军官们全新的军服袖子上也全是红布掉下的红染料,最后的合影里这位军官的眼睛都快把照相机镜头盯碎了。于是对面布坊消失了,砸的稀巴烂,连留一个活的给他们收尸的都没有,战乱时候,谁敢得罪当兵的。没有当兵的街坊们也不给他们收尸——“骗了我们那么多钱!活该这些个没良心的!”
我们庞氏布坊并没有什么变化,顾客却回来了,大主顾更是越来越多。店里的大灯笼仿佛更亮了,像是永远不会灭。依旧是金匾黑字,紫红色装修,凳子面对面摆着,洋货放在最下面。
转眼快二十年过去了。庞氏布坊的牌匾还是那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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