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克富 || 邂逅：难以言说的故事

看了昨天的涂鸦，有学员说曾听我讲过一个案例，大意是由于与一位来访者在其婚礼上邂逅，她希望我从地球上立马消失。我想起来，那不是案例，而是一次经历，后来我将其文学化后在2000年的《青岛晚报》上发了以下这篇“难以言说的故事”。

那是专为我开设的一个专栏，名字叫：一个性心理医生的咨询手记。

在我所居住的城市里，我曾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医生。至于从事什么专业，我一向是不好意思说的。当不得不交换名片时，我才瑟瑟地把名片拿出来，那上面印着：性与生殖健康。好多人一看，也就不再问了。

不再问，并不说明不关心。总有很多人通过各种方式找我。我是个公认的大忙人。性病的治疗、性心理咨询、婚姻辅导等等涉性的一切问题都是我曾所关注的。我妻子说，我的忙是自找的——谁让我曾有两年的时间，在电台每周三次，用四个半小时来大讲特讲性来呢！夜阑人寂的时刻，听过我节目的“夜猫子”有几百万。

灵霄就是听了我的节目之后来找我的。那一年，灵霄是个20岁的大二女生。灵霄美得让所有异性恋男人心动，也叫女性嫉妒。灵霄是校园里的花朵，是男生们追逐的目标。但灵霄是个无法快乐的女孩——在14岁时，灵霄就不得不和一个男人发生了性关系，而这个男人竟然是她的父亲！

这无疑是一次痛苦的经历。这种痛苦并没有因为父亲在母亲的告发下被绳之以法（后来在狱中自杀）而结束，而是随着年龄的增长愈发加重了对她的折磨。灵霄告诉我，开始时她恨透了自己“禽兽不如”的父亲，但当她懂得了男女之间的事情，某一天从那位和母亲几乎朝夕相处的阿姨口中得知，自己的母亲原来根本就不喜欢男人时，她“理解”了已经离开人世的父亲。她又恨起母亲来了。

“我现在明白了，我母亲之所以告我父亲，是想达到和她离婚的目的。”灵霄说，当带着阿姨“你母亲根本就不喜欢男人”的疑问去问母亲时，她看到了母亲的惊讶，继而是泪流满面的点头承认！她不得不接受那位阿姨所说的“你母亲是同性恋，你母亲只喜欢我而不喜欢你父亲”的现实。

“是我母亲先害了我父亲。我父亲又害了我。而最终，我和母亲将父亲害死。”灵霄心中一直在强化着这样的逻辑。她深陷将父亲害死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

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悲剧！

“实际上，从你父母结婚的那一刻起，这个悲剧就已经上演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你的父亲和母亲，首先是受害者，然后又互相残害，并害了你。”我和灵霄的交谈就是从这种在她当时还根本无法听得懂的讲授开始的。在五次接触中，我给她讲了异性恋文化下，我所看到和听到的众多同性恋者的婚恋悲剧；我给她讲了人类对同性恋的认识里程，和多元化文化对个人性趋向的宽容与接纳。当然，我一直在对她强化和解释，作为一条不可逾越的性爱规则，乱伦禁忌所具有的生物、心理和社会意义。

“你的父亲不可原谅，但他毕竟已经离你而去；你应该原谅并善待生你养你的母亲，因为，作为婚姻的受害者她至今并不幸福；而最重要的是你要知道如何对待自己的过去和将来——美好的生活对你来说才刚刚开始。”

我记得在结束咨询时，我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我说：“Finita la Commedia！（喜剧就要收场了！）”这是大学英语节选的《牛虻》中，牛虻引用过的一句非常有意思的意大利语。我们彼此会意，她走了。

一别就是八载。没想到我们又一次相遇。

那是一个接到请柬足以让我受宠若惊的大人物为儿子举行的结婚周年庆典。当那被主人故意夸张地介绍终于轮到我时，出现了极为尴尬的一幕。我一眼便认出了，那大人物的儿媳就是当年的女大学生灵霄！

“这位是岛城著名的‘午夜悄悄话’节目的主持人李大夫。性问题专家。我们谁也离不开他。”在客人的轰笑声中，我看到此时的灵霄脸涨得彤红——但我知道，那不是因为含羞。

我们握了手。灵霄没敢看我。我感慨万千，但很为灵霄的归宿高兴。

酒至半酣，我走出宴会厅，独自在大堂吧里一个僻静的桌前坐了下来。不一会儿，灵霄跟了出来。

“地球太小了。”我说，“真为你的幸福感到高兴。”

灵霄没有说话，默默坐了下来。

“你说——”灵霄终于开口：“我此时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你也在想，时间过得真快；地球真是太小了。”我想活跃一下气氛。

“不！”灵霄沉吟了一会儿说：“我希望你从这个地球上立刻消失掉！”

我愕然：“为什么？我毕竟在你最痛苦的时候帮过你！”

“正因为你帮过我，所以我希望今生永不见你……”已带酒意的灵霄把这话说得铿锵有力。

我目瞪口呆。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在爬。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天我肯定酒喝了不少。我不知道是如何回的家。尽管第二天，灵霄在电话中向我表达了歉意和对我的感激，但我听出了其中的虚假。

惊恐不定的我浮想联翩。我想起了被迫害致死的赵丹——他知道太多当年江青（蓝萍）的隐私，于是就被认为是个可能危及声誉的危险人物……我当然更多地是想我的工作和我自己，这个世界上像灵霄那样的遭遇恐怕只有我们两人知道，她怎么会不认为我对她的未来随时构成威胁呢？当那些把隐私告诉过我的人有了地位，意识到这种危险时又会怎样对我呢？毕竟“这个世界上最不可忽视的就是女人，尤其是年轻的女人：她今天普普通通，明天可能就是某个大人物的夫人！很可能垂帘听政啊！”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说服自己不去想这次经历。我越想越怕。至今心有余悸。

因此，作为一个生殖健康医生，我在工作中所碰到的故事的确无法言说。

实际上，我也不敢言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