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莲菩萨（完）

7、

京城内随即破土动工，营建慈寿寺。寺中建慈寿殿，殿后修九莲阁，阁中坐九莲菩萨，供世人叩拜。九莲菩萨金身相，正是慈圣皇太后。

彩凤一跃成神，再也无人说她出身卑贱了。人间之事啊，竟是这般奇妙。慈圣皇太后相信，这必是佛的旨意。她让小皇帝下圣旨，在全国范围内广建庙宇，弘扬佛法，求佛祖恩泽天下。

举国上下，大兴土木，一场轰轰烈烈的建寺拜佛运动开始了。

彩凤得到了她想要的一切。国事有张居正全权打理，宫内有冯保照应，她既是菩萨化身，只要诵经念佛即可。

这一念，就是二十八年。

二十八年，何其漫长，宫中早已物是人非。彩凤老了。

近来宫中并不太平，特有大臣到寺中求见太后。彩凤分外诧异，发生了什么要紧事，让大臣特到此求见呢？

来人正是吏部侍郎叶向高。

一问才知，他此番前来，是求太后劝皇帝立嗣的。

彩凤回想起，这些年，他人也间或向她讲过立嗣之事。每一次，她都一笑置之。她相信钧儿。钧儿已成年，即是皇帝，立嗣之事当由他自己决定。

而如今，那个小皇帝钧儿都年满四十了，他为何迟迟不立太子？细问下去，彩凤大惊，此事竟然已在朝中争闹了十余年，搞得乌烟瘴气。

太子者，国之根本。早立太子，国家方能稳定运行。百官上奏，请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可万历皇帝不喜欢他。他想立的是心爱的郑贵妃之子朱常洵。

自古以来，废长立幼乃大忌。群臣纷纷上书拼死进谏，万历一意孤行，光首辅大臣就接连换了四任。

此事一直悬而未决，在一次次雄辩怒争，一个个贬官赐死后，君臣之心已裂若鸿渊。

叶向高说得声泪俱下：“太后再不过问，大明乱矣。”

彩凤一心向佛，已多年不问政事，她万没想到，会闹成这样。

彩凤下懿旨，慈圣皇太后回宫。万历皇帝被召入慈宁宫问话。

多日不见钧儿，皇上一番行礼。

彩凤心急，直接问他：“你为何不立朱常洛为太子？”

万历一惊，原来母后找他是为立嗣之事。

他解释到：“朝中大臣也劝我立常洛为太子。相较而言，我更偏于立福王常洵。常洵聪慧胜于常洛，儿以为，立常洵为宜。”

彩凤哑然失笑。钧儿这是在撒谎啊。她故意点破：“莫不是，你更爱常洵之母郑贵妃吗？”

万历心中一阵打鼓。母后或已知道详情。正是因为他十分宠爱郑贵妃，甚至在佛前向郑妃许诺，将立常洵为太子。

万历的心思被彩凤一眼看穿。彩凤声调扬起，郑重问道：“我再问你一次，为何要废长立幼，不立朱常洛为太子？”

万历颇感难堪，只得道出实情。“朱常洛，他是都人之子啊。”

“混账！”彩凤登时怒火中烧，拍案而起。她厉喝到：“你不也是都人之子吗！这皇帝你能做便做，做不了，让你的弟弟潞王来做。”

万历见母后雷霆大怒，吓得两腿一软跪倒在地，后脊发冷，状若筛糠。

他不敢直视彩凤的眼睛，那种严厉的眼神让他从来都不敢抗拒。

彩凤对他说到：“我罚你跪三个时辰，你自去醒悟。改日你速速下旨，立皇长子朱常洛为太子。”说罢，彩凤拂袖而去。

8、

国本之争，在彩凤的干预下告一段落。此时，彩凤却长久不能平静。都人，这个标签，好像阴魂不散，缠绕着她。

她已经是九莲菩萨了，还能怎样呢。她万没成想，自己的儿子也会瞧不上都人。

为什么？是佛力的加持不够，还是人心皆如此？彩凤不懂。她终日拈香礼佛，以期佛祖明示。

石经山来报，达观禅师在山中藏经洞内发现佛祖舍利子三颗。

佛舍利，国宝也。舍利现，为天下祥瑞之兆。消息很快传遍了各大名山宝刹，慈圣皇太后闻听后，异常欣喜。

这是佛听到了她的发愿显化的神迹吗？

达观大师，是太后的佛友。世称他为紫柏尊者，是本朝第一高僧。太后时常请他讲经，二人法缘深厚。

彩凤立即派人前往石经山祝贺并探明详情。

差人回报，此事千真万确，那舍利他已见到，外边石函有隋代大业年间字样。是紫柏尊者在给藏经洞更换破损石板时发现的。

三日后，石经山上的达观接到了慈圣皇太后懿旨，要将舍利迎入宫中，供奉三天。达观颇感为难。

皇太后他是熟识的，不好推脱。海内现此佛宝，太后又为九莲菩萨化身，她欲瞻仰朝拜，本在情理之中。

舍利子外边石函上，刻着铭文，记载了当初安放佛舍利的是静琬禅师。此人正是石经山的开山鼻祖。隋朝前，佛门不幸，历经两次灭佛。静琬禅师立下宏愿，要将所有佛经都刻在石头上，以待佛教复兴。他来到这荒山野岭上，开始纂刻石碑。此后历代，都传承了这一壮举，至本朝，已近千年。因此，这里才叫石经山。静琬禅师，当年将佛舍利藏于藏经洞中，必是用它做镇山之宝。

如今取宝下山，达观心中不免忐忑。

差人多番催促，达观禅师不得已，才将舍利交了出去。他劝慰自己，太后也是佛门中人，只是参拜佛宝而已。懿旨不也说了么，供奉三天，自当送回。舍利即佛祖，请入宫中，受之以香火，也不为过。

舍利子被迎至慈宁宫，彩凤大为欢喜。

一番沐浴更衣、焚香诵经后，她命众人退下，迫不及待的要一睹佛祖舍利的真容。

舍利由四层器皿装陈，外边为青石函，中间为镀金木函，三层为一道金函。每道函上都刻有铭文，清楚纪录着隋朝大业年间发现和埋藏舍利的人和事。这是佛祖真身舍利无疑。

金函内放一花生大小的小金瓶，瓶中之物倒出，有三颗，小如黄米粒，色红如枣皮，坚固如金刚。

彩凤把舍利摆在香案上，她跪拜在舍利前，开始一遍遍念诵经文。从申时一直念到子时。

宫中打更的梆子声远远传来，夜阑人静，四下无声。彩凤看到，舍利泛起幽幽蓝光，这是佛光。蓝光渐明泛白，约一柱香的时间，屋中既已被佛光照亮。彩凤看着通体发光的舍利子，惊叹佛力无边，激动得流下热泪。

如此持续良久，光芒渐暗，慢慢化为虚无。一切恢复如常。

9、

如此至宝，岂可藏于地下。

彩凤整日盯着舍利看，不忍离开。那慈寿寺，供着我的九莲菩萨像，倘若有此一宝加持，诸事必得化解。

彩凤心一横，决定留下舍利。

达观大师那里该如何交代呢？彩凤暗自盘算，心生一计。

转天，京城内飞驰出十余骑快马，一出城门便四下散去。他们星夜兼程赶往各地，任务只有一个，找舍利。

佛之真身舍利，固然难寻，加之彩凤手中的，普国只有三处供养。但其他高僧的舍利，相对就多些了。

约好的三天早过了，石经山上，达观禅师急切地等待着太后奉还佛舍利。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他正欲下山到宫中求见，却有太监送来消息。彩凤告知达观禅师，将为舍利做一和田羊脂玉函，来替换隋代的小金函。取料做函所需时日较长，望大师耐心等待。达观心中疑云骤起，觉得此事实在蹊跷。

两月后，彩凤终于等来了。差人从闽南小寺中盗得一位高僧的舍利。

彩凤瞧时，眉头一蹙。找来的舍利为两颗，且为白色。这该如何是好呢？

一不做，二不休。彩凤持剪刀剪下项链上的两颗珍珠，与那舍利一起放入早已打造好的羊脂玉函中。她命人用红漆给玉函封口，如此一来，再打开必会留下痕迹。

达观大师连日忧心忡忡。太后之举，令他满腹狐疑。他猜想，如果太后私藏了舍利，该当如何是好呢？每每想到，都让他心惊肉跳。

迫不得已，他命弟子再造一汉白玉石函，在上边庄严写下自己的誓言：

我感佛恩故,愿护佛舍利。

若所藏所出,必经我心目。

若违我本誓,更无藏出者。

仰求圣凡等,共证我愿力。

是力若不坚,当坠无间狱。

达观写下了最重的誓言，以此来隐晦的自证清白。

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太后的依仗队将舍利送回石经山了。太后的依仗规模盛大，带队的是彩凤亲自安排的太监陈儒。

陈儒一到，便传太后旨意，舍利当立即封藏，免生纰漏。

达观力争要查验一下，陈儒佯怒道：“你莫不是质疑太后？”

达观忙呼不敢。陈儒道：“谅你也不敢。来时太后交待过了，我当给大师验明。”

说罢，陈儒依次打开外边的两重函，露出彩凤命人做的羊脂玉函。陈儒道：“太后已亲自将舍利放于函中，又监督人封了口。舍利就在里边，太后有话，她为见证，请紫柏尊者放心。函盖既已封口，不宜再打开。大师，这下可以了吧？”

达观眼睁睁看着那羊脂玉函，不知里边到底有没有舍利。没有办法，只好开始入地封藏。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外边，装上了他做好的汉白玉石函。他心力已到，只能求佛祖保佑。

10、

彩凤换得真舍利，欣喜若狂。她认为这一切都是佛祖显化，天意安排。

彩凤让万历下诏，为她在慈寿寺内新建一座高塔，名曰多宝佛铜塔。塔高数丈，角挂风铃，风过铃响，悦耳如梵音。彩凤秘密把舍利藏于塔顶，派人严加看守。

舍利入塔没几天，彩凤倒睡不着觉了。她总在担心，唯恐舍利被盗。不行，不能放塔里，还是请回慈宁宫。在宫中放到哪儿呢？只有装在自己身上才能万无一失。

自此，彩凤绝不与舍利分开片刻。这一过又是几年。白日里，彩凤对着装着舍利的小金函烧香诵经；到夜里，也非置于她枕榻旁方能安睡。可彩凤总觉得不太放心。

忽一日，彩凤猛然顿悟自己是在担心什么，她是怕人泄密。

人人都知九莲菩萨日日拜佛，却不知她拜的什么佛。只有一人，可能将此事捅破。此人正是达观尊者。

太监陈儒当年回话，告知了返还舍利的过程。达观为何在原来的三层函外又加石函呢？他写下的发愿文，总像有所指。陈儒是不知她私藏舍利的，他只是按彩凤的旨意去执行罢了。达观很可能猜到了，彩凤藏匿了舍利。这若是哪天昭告天下，那还得了？

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达观尊者永远不能说话。

当年，达观禅师以造妖书罪被捕入狱。达观被诬陷，自觉心底坦荡，不卑不亢，惨遭东厂拷打，圆寂狱中。他始终不知，背后竟是慈圣皇太后指使。

哈哈哈，这下世间再无知情人了。彩凤也再无忧心之事。

经年流转，彩凤年入古稀，垂垂老矣。

她已卧榻不能起，常常想到死亡。

世人都称她为九莲菩萨，一度彩凤自己当了真。直到今天，她即将走到生命尽头时，彩凤才幡然醒悟，自己哪里是九莲菩萨啊，那不过是当年一个欺世盗名的骗局。所以，她会死。

死后她会去哪里？一生信佛，自当去佛国。可是，佛国会收留自己吗？

近来，达观尊者的面容时常浮现在彩凤眼前，陈儒当年颂给她听的达观发愿文时时在耳边回响。彩凤每每想到最后一句——当堕无间狱，她就毛骨悚然。

自己不过是个泥瓦匠李老爹的女儿，拼了一生，权谋算尽。佛国恐怕不会收留自己。

自己会不会堕入幽冥界，被饿鬼、烈火、油锅所折磨，去赎这一生曾犯过的错。彩凤不敢想象。

每一次有难，她都会求佛，而佛有求必应。现在，自己守着佛的真身舍利子，却忧心自己会入无间地狱，实在可笑。

彩凤取出舍利子细细端详。她好像看出一些端倪。佛是佛国的君主，这舍利子就是佛呀。倘若我即是佛，还愁不入佛国吗？

彩凤扬起手，将舍利子送入口中，仰头吞下。

她长长的舒了一口气，慢慢闭上眼睛。此刻，她与佛一体了。

从此世间再无此舍利子，也再无此李彩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