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扬鸿
孔子叹美尧舜,不称汤武,诸儒未之注也。至苏轼作《武王论》而始发之,孔子之于先王,尧舜曰巍巍,禹曰无间,文王曰至德,而于武王则曰尽美未尽善。夷齐谏武王伐纣,谓其以暴易暴,至耻不食周粟,而孔子称之,其罪武王欤?而谓武王弑君,非圣人,则又过矣。孔子虽不称汤武,亦未非汤武,且于《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固是之也,岂非之哉?孟子曰:“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贼仁害义,已为天下所弃,非复君也,汤武以至仁伐至不仁,除暴安民,岂可以弑君论哉!桀纣之暴,毒极于民,汤武以至仁伐之;太甲之荒,不尊祖典,伊尹以大义废之,为非常之变,而行天下之大权,违经合道,夫岂庸人拘守绳墨者所能知哉!若以汤武放诛桀纣为弑,则伊尹之废太甲,亦当指为逆矣。而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则可,无伊尹之志则篡也。”亦曰有汤武之志则可,无汤武之志则弑也。伊尹之废,欲安宗庙也,所存者社稷;汤武之伐,欲安天下也,所存者生民。未有一毫自利之心,若为自利,则与张角、黄巢、董卓、桓温何异哉?所为者公,虽汤武之放诛不为逆;所为者私,虽燕侩之禅让亦为乱。拘守于经,则汤武似逆,而安天下者,汤武也;虚慕其表,则姬侩为高,而乱燕国者,姬侩也。是非在心不在迹,在实不在名亦明矣。苏氏以武王为弑君,如韩非以尧舜失势,而舜禹篡位,庄周以尧舜之禅让流为春秋之篡逆,汤武之征诛流为战国之争战,而罪二帝三王为乱天下,徒毁先王,非通人之论也。
至于曰:“使文王在,必不伐纣;纣不见伐,必以考终,或死于乱;殷人立君,以事周命,为二王后以祀殷,君臣之道,岂不两全也哉?武王观兵于孟津而归,纣若不改过,则殷人改立君,武王之待殷,亦若是而已矣。”亦迂而不通也。夫天下,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姓之天下也,天无恒命,民无常主,以尧舜之圣,而不能传其子,禹之汤功,亦恶能传子孙万代而不绝哉?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虞、芮之人决狱之周不之殷,天下之弃殷归周亦已久矣,惟势未集也。纣之暴,憔悴生民亦已至矣,武王愤独夫之虐,悯生民之苦,而躬行天罚,天之命移于周,民之心不安于殷也。汤之伐桀也,曰:“予畏上帝,不敢不正。”武王之伐纣也,曰:“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均。”皆应乎天也。文王不伐纣,时未至也,武王伐纣,时已至矣。一姓之存亡,私也;万民之生死,公也。以武王之仁,忍视纣之暴而不伐,民之苦而不救乎?而待纣之死,或殷之改立君,何及哉!虽为征诛,不如尧舜之揖让,而势不得不然也。武王之代殷,似以天下私己,不及尧舜之美,而定天下之乱;季札之辞吴,实以国家让人,可比夷齐之高,适速吴国之亡。武王知权,虽违经而合道;季札徒为高,虽为廉而不救其国。而以苏氏之论,与武王乎?与季札乎?
而孔子不称汤武,孟子则数称汤武,何也?夫天下之伦有五,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是也。君臣至重,国之安危系之,君不君,臣不臣,则国不国也;父子至亲,家之祸福由之,父不父,子不子,则家不家也。家以成国,国以安家。民之秉彝,不可泯也。当桀纣之暴,诛杀大臣,残虐生民,无所不及,臣莫能谏,龙逢碎首,比干剖心,箕子佯狂,文王叹鄂侯之死而囚囿里。汤武秉天命以伐桀纣,欲安天下之民,而无君臣之分,何其难也。桀纣虽无道,不可以为君,而固南面数十载之天子,一旦放诛,行未有之权,犯天下之忌,心之恻隐怵惕有所不忍不敢,而以“有夏多罪,天命殛之。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商罪贯盈,天命诛之。予弗顺天,厥罪惟均”,既为天命,欲安民生,岂复顾君臣之道哉?且“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君因民立。君臣之道固重,而君已不君,则臣亦何臣,万民之生死为大,则一时君臣之义为小。违经行权,权大于经也,若不大于经,而行权,是乱臣贼子之行也。放桀于南巢,而汤曰:“予恐来世以台为口实。”武王胜殷,而封武庚以须殷祀。非若后世之以天位为意,而绝前代之祀也。
汤武之伐桀纣,虽势不得不然,而为大变,行大权,非常道,不可为典要,非君有桀纣之暴,己有汤武之仁,何可为放诛之变哉!夷齐饿死,于此大变未通,哀君命之不全,以武王之不及尧舜汤文,耻食周栗,且武成之书,流血漂杵,而为之歌曰:“登彼西山兮,采其薇矣。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神农、虞、夏忽焉没兮,我安适归矣?于嗟徂兮,命之衰矣!”实以虞夏之帝道望武王也。孔子于汤武有憾焉,故曰武尽美,未尽善。汤武逆取顺守,幸非羿、浞。而其流弊,则乱臣贼子假其义以弑君,乱亡相循。春秋之际,弑君三十六,孔子有所惧也,故美尧舜而不称汤武。孟子之时,暴君迭出,残害民命,则称汤武以警时君,不可恃君之尊而肆无忌惮,无道之极,君命可革。
于此可观道之降也。尧舜之禅让降为汤武之征诛,而汤之伐桀,犹曰惭德,放之而不杀;武王之伐纣,直数其恶而不讳,悬纣之首,未免过矣。故夷齐有“易暴”之歌”,商洛生“简迪”之怨,至周公平之。尧舜之禅让,美行也,而王莽、曹丕假之以行篡逆;汤武之征诛,义举也,而张角、黄巢假之以肆杀戮。非尧舜所能逆料也,而禅让非尧舜之仅德;汤亦恐后世以为口实,而征诛为汤武不得已之举。徒以禅让法尧舜,则非为燕侩之乱,则为莽、卓之逆;徒以革命法汤武,则非为角、巢之贼,则为李自成之乱。法先王之道,法其心,不法其迹也。
武王犹行王道,以天命民生伐桀纣,桓文之尊周,假仁义以行征伐。王之降为伯也。秦之灭六国,专以诈力为尚,而代周之后,复倒行逆施,焚书坑儒,灭先王之道。武王之胜殷,以鹿台之财散民,秦之代周也,积民之力以筑阿房。道之降也,至于秦极。汉法周道而不尽,则犹伯者之道也;魏晋宋齐梁陈,则又伯之不如。隋如秦,唐如汉,而唐又未尽于汉。五代犹战国,宋明犹汉唐,元清犹暴秦元魏,岂复三代之王道哉!禹之后,孰继尧舜之轨?周公以后,谁追汤武之踪?
呜呼!道之降,因乎世之变也。尧舜之上无桀纣,故可为禅让;汤武之上有桀纣,则不得不行征诛。汤首为革命,而曰惭德,武王有汤为法,则悬纣之首而无惭。三代之王,政教合一,君兼师职;后世之王,政教分离,师由士任。封建之变为郡县,犹禅让之变为征诛;寓兵于农变为兵农分离,犹政教合一变为政教分离。汉唐之不如三代唐虞,亦如程朱之不如周孔尧舜也。变极则反,民国革帝制,而君王不世袭,似反唐虞之道,而今社会之杂,人民之众,又不可以唐虞之道治之也。非明于天人之分,通于古今之变,孰能为圣王之道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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