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周没来上学,这间教室却没有任何变化:三十二张桌子,六十四把椅子,讲台上站着的班主任那个老古板,坐在前面的语文课代表右手腕上半露出来的翡翠镯子。
一切都一模一样,但唯一让我感到亲切的只有坐在我右手边的刘夏,她穿着校服,乌黑的长发被一根浅灰色带子随意地扎起来,而不是她素来喜欢的橙红色。她视力很好,是班上少有的几个不戴眼镜的女生,我仔细地望向她的双眼,不像平日里那般明亮,反而透出几分低落,就如同她的嘴唇也显得比平日更苍白些。
“哎,怎么啦!”我用食指戳了戳她的软肋,她挺怕痒的,每次见她不高兴,我都会这样来逗她。
“别闹。”有些反常,她这次没有立刻笑着抓住我的手,而是静静地盯着我,“老师要问你问题了,专心点。”
我一慌,转过头来,正巧撞上了老古板的老花镜片,“苏轼的江城子背会了吗?就在那搞小动作!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好好学习才是你的任务。”
“老古……啊,老师,我知道了。”我不禁有些心虚,因为生病耽误了一周的课,那首江城子我连读都没读过一遍呢。但这生病的事也不能都怨我吧?
我拿起语文课本,匆匆翻到江城子那一页,两眼无神地对着书上的插画,没一会儿,就又把眼光转向了右边。
“你这小淘气鬼。”她抿着嘴,没有再说什么,我却有些受惊地缩回了目光。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周没见了,我总是忍不住地想看她,却又有些害怕看她,不知是低落的眼神,还是苍白的嘴唇,总让我怜惜又畏惧。
我真搞不懂我自己。
2
下课了。
我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夏夏,陪我出去走走吧。”
“不了。”她微微摇头,“还不到时候。”
“不到时候?”我疑惑的扬了扬眉,“那好吧,反正我也没那么想出去。”说完,我又一屁股坐回了位置上,一把抱住了她的左胳膊。
“咦?”我的双手刚触碰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就感到一种异样的凉意,我没细想,但看到她皱了皱眉。
“坐好啦。”她用右手坚定地推开我,这让我有些讶异,抱在一起可是我俩之间最常见的姿势了。
“夏夏,你怎么能这样!”我咬紧了下嘴唇,“我只不过是一周没来上学罢了。”
我真的有些看不懂她了,在记忆中,她每天都跟我一起去课间散步,我抱着她的手臂,或者是她抱着我的,紧紧不放。
她叹了口气,摇了摇头,然后转向另一侧,遥遥望向窗外,“我来是因为放不下你,你太天真,又太脆弱。等到你想起来了,就是我该走的时候了。”
“想起来?走?”我情急之下就要去拉她的手,但她全身一震,缩到了紧紧贴住墙边的地方。
我颓然地放下手,微微张开嘴,“你是要转学吗?还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告诉我好不好,你是我的好朋友啊。”
我的眼睛有些湿润,一扭头,也不再看她了。真是个讨厌鬼,如果你不跟我道歉,我,我就再也不跟你说话了!
“不要急,好吗?今天晚上,我就把一切告诉你。”她的语气依然温和,就如她此刻的笑容。
我想转过头去,却胸口发紧,有些喘不上气来,我才不要就这么放过她了。过了一会,我又开始期盼晚上的到来,期盼她告诉我的真相;但不知为何,我一想到这件事就有些害怕,难不成她真的会抛下我转学吗?
“不要,我不要知道!”我失声哭了出来,我虽然胆怯又害羞,却并不是爱哭的人,不知道今天为什么会忍不住流泪。
她慌张的朝我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目光低垂,颤抖着将双手缩了回去。
我的心好疼。
3
“铃……”下课铃响了。
我看了看窗外,太阳将落未落,橙红色的霞光铺洒下来,仿佛一场天火降落在荒芜的校园。
刘夏陪了我一整天,都是我在说,她在笑着看着我,我要抓紧时间说完下半辈子要跟她说的话。
“到时候了,我们该走了。”她径自站了起来,我也慌忙跟着站起,然后追着她走向教室门外。其他的同学还在安静的自习,就像下课铃从来没有响过一样。
跟着她,我小跑着爬了好几层楼,说来也怪,她走的十分从容,偏生我有些追不上的感觉。终于她停下了,我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脖子上感受到几分凉意,才发现这里是我从没来过的天台。
她走到天台边缘,双手握住栏杆,我不敢看她,心里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要怕,我今天不会自杀的。”她背对着我,却又直接说出了我的心思。
我猛然抬起头,“那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因为,”她缓缓转过身来,“我已经死了。”
我愣住了。
灰色的发带,苍白的嘴唇,在白天不出去,冰冷的皮肤,还有避开我的碰触。
一切都串联起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记性这么好。
我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4
“我没有父亲,从出生起就没有,妈妈一个人抚养我。”
妈妈文化不高,之前也从没正经的工作过,为了挣钱活下去,她给邻居洗衣服,给小餐馆当服务员,凌晨起床去贴小广告。”
我还在摇篮中的时候,就一个人度过每天漫长的时光,不,不对,我甚至未曾拥有过摇篮。”
她不买衣服,不买化妆品,仅有的一件首饰是那个男人送她的银戒指,从来不摘下来。”
在每个周末,她都会买上几瓶最廉价的啤酒,用最短的时间全部喝掉。她的酒量很差,这些就足够让她不省人事。”
我还小的时候,她就在地上躺一晚上,等我稍长大些,才能每次把她扶到床上去,可是早年的放纵还是给她留下了一对老寒腿。”
我知道,她有抑郁症,不过没关系,我也有。”
直到两周前,她没回家,之后我才知道,她在旁边的小树林里,用碎玻璃割破自己的手腕。”
她到底,还是放弃了,那么我还留下来做什么?”
这是我第一次来天台,选了好久,才找到这个地方,下面隐秘得很,能让我安稳的躺一个晚上。”
我当时,站在栏杆外,还犹豫了一下,然后脚一滑,就掉下去了。”
记得风很大,我在空中,张开双臂,感觉从来没有这样的自由自在过。”
你想起来之后的事情了吗?”
她的目光,像两把刀,割开了我的堡垒。
我想起来了。
我听到她跳楼的消息后,一下子病倒了,这一病就是一周,而且还强迫自己忘掉了这段悲伤的故事。没想到今天重新回到学校,还能看到她,哪怕只是鬼魂。
“你可以不走吗?”我声音嘶哑,无力地想要抓住她。
她冲着我笑了笑,转过身去,纵身一跃。
5
又是新的一天,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百无聊赖。
只是睡了一觉,我就接受了夏夏已经死去的事实,这是我天生无情,还是人的适应能力就真的强大到这种地步。
我倒希望是前者。
在这个校园里,我已经没有在意的人了。
“啪!”
我脑袋一疼,才发现老古板正怒气冲冲的盯着我,一颗粉笔掉到地上,滚来滚去。
“你给我去死!”我抄起桌上的一本语文教材,就朝着老古板扔了过去。
我力气小,教材只飞出去三四米就掉到了地上,老古板却气红了眼,右手指着我,吼道:“你,你给我滚出去!”
我满不在乎的抬了抬眼睛,什么也不拿,径直走到教室门前,然后推开门。
门外,是一片金黄。阳光从窗口照进来,模糊了站在窗边的那个人影。
隐约中,我觉得他穿着白大褂,手里似乎是拿着什么,左右摇摆着,折射出一瞥闪亮。
“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歪了歪头。
这大好的阳光,是生命,还是火花?
6
我穿过走廊,尽头处的大门正对着操场,我需要到外面去,去呼吸新鲜空气,在这腐朽的大楼里面呆着,简直让我窒息。
操场不大,有两个班级在上体育课,男生堆在全校仅有的两个篮球场上,每个篮下都塞了七八只,剩下的则在操场中间的空地上随便摆上两块砖头,像模像样的踢起了足球。
女生就文静了许多,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有的绕着操场散步,有着坐在树下纳凉,还有的干脆跳起了皮筋,我从来没有尝试过这个看上去很愚蠢的游戏。
我找到一棵没被别人占领的老树,靠着坐下了,从这里,可以看到教学楼的全貌。
还有从教学楼的窗口冒出的黑烟。
浓烟遮不住的火光,从乌黑里面使劲的挤了出来,把教学楼映成一片橙红,就像在日落的时候。
突然传来“咚”的一声巨响,隔了这么远,还是听得清楚,想来是化学实验室存放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吧。
我继续坐在树下。打篮球的同学,踢足球的同学,跳皮筋的同学,闲聊的都同学,脸色煞白,放声尖叫,慌不择路,呆若木鸡。
我看到了消防车闪着报警灯匆匆赶来。
我看到了消防队员架起消防梯到三四楼的位置。
我看到了救护车满载而归。
我看到了将落未落的太阳,橙红色的霞光铺洒大地,与那火焰一模一样。
一刹那间,我分不清,那是霞光,还是火焰,亦或是夏夏的橙红色的发带。
然后,太阳暗淡下去,天空旋转起来,教学楼模糊成一段废弃的胶片,最后,只剩下老树那满眼的绿影。
我昏过去了。
7
“林医生,晴儿怎么又昏迷了?”这个声音有些粗糙,也有些紧张。
“张先生不要着急,令爱只是需要休息一下。”另一个声音沉稳而清越。
我睁开双眼,然后又赶紧闭上,空中有灰尘落下。
只是那一眼,我已经看清了身边有些什么:一位中年人,是我家老头子;一位白大褂,看上去是个医生;熏黑的屋顶有些开裂;四下里都是些烧焦的破木头;还有我身旁半块暗红色的干裂手环。
虽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我依然能认出来,这就是我的教室,或者说,我曾经的教室。
“晴儿!”粗糙的声音凑了过来,让我有些讨厌,“你还好吧?”
我不想说话,也不想睁开眼睛,片刻后感觉到两颊有些湿润,我又哭了吗?
“晴儿,你……”
我睁开眼睛,没有看老头子,而是转向了白大褂。
白大褂脸上挂着笑,让我觉得恶心,“那么,你还看到什么了?”
我站起身来,没有回答他,被老头子半抱着,走出了教室的大门。
我没有告诉他,我看到的,教室门口,语文组办公室,老古板没收的装满了一整个盒子的打火机,还有墙角一人多高的废旧卷子。
我突然转过头来,眼中湿润起来,“林医生,我还能见到她吗?”
白大褂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叹了口气,点点头。
然后,从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轻轻的画下一笔,恰好补成了两个正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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