橙红
老城区住的那几年,小区常有个收破烂的老人,只有随身的一只破布袋和一支拐杖。老人一只脚支着地,另一只瘸了的腿半屈着轻放在地上,左手拉扯着那口脏兮兮的布袋,老人半弓着腰,神情专注地在收来的破烂前徘徊着独眼的目光,一只右眼竟也是瞎的!
有天收我家的破烂,他带钱不够。本来十几块钱的东西,倒也无妨,我便说白送与他,他却执意给我写个欠条,结果这一写,这收破烂的字写的极好无比,笔势雄奇,姿态横生,丝毫不受束缚,甚至整行一笔而下,有如神仙般的纵逸,来去无踪。我很好奇。老人家说,讲个故事给我听。
那是上世纪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年代,上山下乡运动席卷全国。某特殊群体拥有了一个共同的、注定要属于历史的名字一一"知青"。上海的志军打起行囊,伴随着站台喇叭里激扬的乐曲,胸口顶着大红花,斗志昂扬坐上了北上的火车。从此,他白天吃苦流汗奋战在黄土地,夜晚则独对孤灯,在漫长的寂寞与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中度过一日又一日。他的内心世界无人能懂。
志军写得一手好看的字,无论是钢笔字还是毛笔字,自带傲骨不羁。那一日,他挥动着刷子在村大队平房的山墙上抄写主席语录,书写完毕,他提着漆料桶准备离开时,发现不远处,一位姑娘正在静静的望着他,四目相对的那一刻,姑娘脸颊绯红,低头掩面而去。那个姑娘出身书香世家,叫向红,爸妈都是教师,中专毕业本准备继承爸妈的职业,可受政策感召,加入了知青的队伍,到了农村这广阔的天地。向红不知是被他的字迷住,还是被他的人迷住,偷偷向人打听,原来那个小伙子叫志军。
从那之后,两人算是认识,志军对向红也很有好感,谁也没主动就这么好上了。
十月,县里的电影队驻扎村里一段时间,每天,当人们放下锄头,用过晚饭,便会和三里五村的赶过来看电影的人聚在大队院内,电影幕布拉在了那大队院内的白墙上,当雄壮的解放军军歌之后,影影错错幻灯射向幕墙,除了大院,村里其他地方便是一片寂静,此时,志军和向红便偷偷的到了村子里的小河边,在皎洁的月光下,志军感到自己浑身上下都被激情燃烧起来。他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拥有一个女人。
一日,志军和向红偷偷约会的时候,公社里几个带红袖章的出现在他们面前,志军一个人成功地引开了红袖章。被抓后,开了批斗会。一根麻绳,从志军的颈后勒过,再从其手臂下绕过来,在他的胳膊上迅速缠绕几圈,胸前挂着“流氓”的大牌子。批斗过程中被打瞎一只眼,地上撒些碎碗碴,令志军跪在上面,后来,刺破了膝盖,感染后耽误了医治,瘸了右腿。但他不仅没有交代出和他约会的女人的名字,而且志军坚决不承认当晚是和女人在一起。在那个年代,他只要一坦白,向红就彻底完了。志刚在心里打定主意,爱她就不要连累她,哪怕死也要保护她。牺牲了自己保全了她,也算个响当当的男人,也对得起这段感情。
几年后,第一批知青回城名单里有向红。那个夜晚,被扣上“流氓罪”的志军喊破了喉咙,谁也没听明白他喊的是什么,只是响彻整个村庄。村口的狗叫声,蝉鸣生,他的嘶吼生,谱出一首爱情的悲歌。第二日,志军追着知青的车跑了几里路,车上的人说,志军是想回城想疯了。向红脑子里只有志军用鲜血写的两个字,等我。
知青陆陆续续返城了,可志军回城的希望被一顶“流氓”帽子断送了。
“然后呢?”,我迫不及待的问到。
一年后,志军关系转到了当地煤矿。后来他一个人偷偷的踏上了回城的列车。此时却没有了胸前的红花,站台上也少了激扬音乐,仅带着一颗忐忑不安的心。
不知什么原因,几个月后,志军悄无声息的又站到了原单位的大门前,但单位大门的锁芯已经被换了,他在单位宿舍的门锁也同样被换了,门上还贴着盖有公章的封条。他被单位除名了,从此无家可归了。志军写过材料证明,诉求材料最终还是要转交给当地办理,而且他所提及的诉求属于历史遗留问题,在当地也很难取证,当年的知青早自返城后也大都失去联系,多次行走后一直都没有下文。
上世纪90年代,歌曲《小芳》和电视剧《孽债》风行大江南北后,唤起了一代人共同的记忆,也带动了上海的知青大聚会。聚会上,唯独那个写得一手好看字的志军没有到。知青们自发到了当年挥洒热血的地方。阳春三月,处处桃红柳绿。昔日红火的村庄早就整体搬迁,不见踪迹,此时志军的老房阴暗无比,房间内脏乱不堪,没有自来水和电,屋里常常看见四处乱窜的老鼠,只有窗户缝隙透过的光,打在他瘦削的脸上。
此时,我看到了老人流出一行浑浊的泪水。
“志军就是我,回上海那年,我见到了向红,她的女儿一岁了。我没有户口,上海呆不下,就又返了回来,生命里总会有一些人,流星般划过你的心灵,也许,你也会是别人的流星。”
搬家后,我再也没见到过这个收破烂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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