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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我依你便是
骷髅连夜找来大夫为庆格尔泰医治。
大夫是“慈济堂”的大名鼎鼎的齐鸿渐郎中,他的规矩是:夜里出诊一次,诊金50两。他草草地为庆格尔泰做了包扎,涂了些外用药,冷淡地说:“此人伤势过重,我只能勉为其难,开个方子,拿点药,成与不成要看他的造化。”
齐鸿渐的意思很明白——庆格尔泰估计医不好了。
骷髅十几年来从未象今天这么心烦意乱。
庆格尔泰在昏迷中念叨着:“波日特,我额赫(蒙语:妈妈)是阿拉坦那木其,我额祈葛(蒙语:爸爸)是脱鲁忽察尔,我额赫死了十五年了……”
他把一口水喷到庆格尔泰脸上:“你还不能死,你要把话说完。”
庆格尔泰的头歪在一边,任凭骷髅怎样死拉硬拽也不再说话。
骷髅看着庆格尔泰的那张脸——这个孩子难道就是狼牙?
骷髅只是一个记号,那不是他的名字。他也有名字,他叫波日特,世代都是我著人脱儿豁察儿家族的奴隶。二十五年前,他十九岁,强壮、俊美,是辽东兀良哈部的跤王,而脱鲁忽察尔是袭封的台吉——部落的王。
那一年的冬天,部落转场,脱鲁忽察尔的一个小可敦(蒙语:首领之妻)临盆在即,留在了原来的驻地,那个小可敦就是阿拉坦那木其。他则被安排保护阿拉坦那木其生产,然后护送她和台吉的孩子追赶转场的部落。
那天下午,阿拉坦那木其顺利地生下了一个男孩,几个人都为孩子的诞生感到欣喜,接生婆和婢女把胎盘等血污之物扔在毡房之外。夜晚,下起了大雪,一群饥饿的草原狼发现了人类生命的血腥。
大雪、狼、男人,女人和婴儿,似乎亘古以来就进行着那样的搏斗。接生婆和婢女哭喊着被狼群撕成碎片,血淋淋的人肉和嘹亮的白骨在狼的嘴里咔嚓作响,狼的眼睛比人血还红。
他在汹汹的狼群中找出头狼,杀死它,趁狼群混乱的刹那,抱起阿拉坦那木其和孩子上马狂奔。天亮了,狼群被甩开,他们迷了路。
他只好为阿拉坦那木其和婴儿找了个山洞,在山洞里他们度过了漫长的冬天。他打猎,阿拉坦那木其烧火做饭、缝补衣服。
春天里,阿拉坦那木其的孩子长出了牙齿,他们为孩子起了个乳名叫狼牙。
阿拉坦那木其说,她原本也只是个婢女,突然的一天,脱鲁忽察尔不知来了什么兴致宠幸了她,怀胎十月,他只看了她三次。还说,她其实常常挨打,大可敦用脚踢她的肚子,别的可敦也合起伙来欺负她。
阿拉坦那木其只有十六岁,娇艳得象草原上的马兰花。她说:“等狼牙断了奶、等找到了族人,咱们就把狼牙还给台吉,你就带我跑吧。”
他紧紧抱着阿拉坦那木其:“咱们不去找他们了,我和你就这样过一辈子。”
阿拉坦那木其说:“那不行,咱俩相好,已对不起脱鲁忽察尔了,再不吧孩子还给他,我心里愧得慌。”
那个夏天属于他和阿拉坦那木其。
秋天的时候,他们找到了脱鲁忽察尔的队伍。还没等他们逃跑,脱鲁忽察尔就发现了他们的奸情,阿拉坦那木其被关起来,脱鲁忽察尔让她吃屎喝尿,他则在她面前被数十名壮汉轮流暴打,脱鲁忽察尔用刀子在他脸上画画,阿拉坦那木其哭得不省人事。
他们以为他死了,把他扔进了屈裂儿河。他的身体顺流而下,连他也以为自己死了,可是,一个老妇人的奶茶救活了他。
他发誓要救出心爱的姑娘,杀死脱鲁忽察尔和他的那些打手们——为了这个目标,他开始杀人,不断地练习杀人。可是,当他再回到以前的牧场,脱鲁忽察尔的队伍早已不知去向。他不在的那段日子,脱鲁忽察尔遭到了另一个部落的袭击,部落被打散,脱鲁忽察尔和阿拉坦那木其去向成谜。
他象游魂一样在茫茫草原上游荡,孤独,使他的杀人技艺登峰造极。渐渐地,他迷上了杀人,看着人们死前惊恐扭曲的面容,他的身体如被点燃一样、瞬间获得了极致的快感,就象与阿拉坦那木其交合一般。杀人最终取代了阿拉坦那木其,他成了一个痴狂的杀人恶魔,他几乎忘记了自己还爱过一个女人。
现在,庆格尔泰告诉他:阿拉坦那木其十五年前就死了。他的眼睛已不能再为那个女人流下眼泪。
庆格尔泰该死,因为他是脱鲁忽察尔的儿子。
庆格尔泰不该死,他也是阿拉坦那木其的儿子,尽管他不再为她流眼泪。
第二天下午,一炷香教燕赵门的香坛里。
薛文杏吃了敬一丹的两副药,身体的疼痛减轻,脸色也越来越好看了。敬一丹说:“你们的药不济事,要是药材好哇,我包你五副药下去枯木逢春,八副药下去惊为天人!”
薛文杏说:“我只要健步如飞。”
“你呀,健步如飞倒不难,难的是你哥哥,他若是再不医治,恐怕要成了废人啦。啧啧,可惜了那一身好功夫,也可惜了那一表人才!”
薛文杏忙起身道:“你道怎讲?”
“什么讲不讲的,他得赶紧医治才是,可他还要安排他的事……”
薛文杏说:“我哥哥到底怎样,你把话说清楚些。”
“你别怕,薛文灿的性命是不要紧的,只是,他再不医治就武功尽失了,还将落得一身病痛……我为了让他抓紧医治,昨儿好一阵子吓唬他!他却牛性得很,非要先安排好他的事,走!你和我一起去劝劝他!”
“那你快些扶我去。”
两个小姑娘来到薛文灿的精舍,薛文灿的气色愈发苍白了。
薛文杏劈头就问薛文灿:“哥哥,你这里阴森古怪的,到底是搞的什么鬼?!”
薛文灿缓缓地说:“事到如今,哥哥也瞒你不住了……”他把自己的身份和一炷香教的事情对薛文杏说着,薛文杏不待说完,嚯得拉起他:“你疯了么!你快跟我回家,咱们走,不在这里了!“
薛文灿被她拉了一个趔趄,他甩开她的手:“妹妹,那个家,咱们回不去了!”
薛文杏怒目圆睁:“哥哥,什么弥勒佛,什么一炷香教,值得你连家都不要了,你走火入魔了!”
“妹妹,休得诋毁本教!将世间变成弥勒净土是哥哥的抱负,为此,哥哥已苦心经营了十年,我是不会放弃的,任凭你懂得与不懂得。”
薛文杏颤声问:“你做的是诛九族的勾当,你不知道么?你做什么随你,可咱爹娘咋办?”
“为天下者不顾家,况且,哥哥做的是光耀佛国的事业,弥勒佛会保佑他们的,即使为佛国而牺牲,他们亦定升极乐。”
敬一丹饶有兴味地在一旁看着这兄妹俩:“薛文杏,你没看出来,你哥哥是想当皇帝呢!你可知,咱们大明朝的开国皇帝,原本也是一教之主呢!”
薛文杏倒吸一口冷气:“哥哥,敬大夫说的是么?”
薛文灿一时无语。
敬一丹笑嘻嘻地:“我爷爷说,世界上第三傻的人当大哥,第二傻的人当爹,最傻的人才当皇帝呢!”她上下打量着薛文灿:“我看你不傻哇?可见,爷爷的话也不可尽信。不过,世上想当皇帝的傻瓜尽有,敢做这件事的人却少……薛大哥,这事儿真有趣,我敬一丹决定入伙,我陪你好好玩玩!”
薛文杏急切地说:“哥哥,你莫要理会敬大夫的话,她不知分寸,她是信口开河……”
薛文灿对敬一丹说:“我不想当皇帝……可敬大夫你说的也没错,我也不想让别人当皇帝,西方呼世尊,世上称帝尊,世界上唯一有资格做皇帝的,只有我佛弥勒。”
薛文杏跌坐在椅子上:“哥哥,你这是在造反啊……”
薛文灿指了指香坛,动情地说:“妹妹,这座香坛是一代又一代弥勒佛的信徒们,手挖肩挑而修成的,他们为何能如此坚忍?因为他们都做着一个改天换地的梦,梦里有一个桃花源:‘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哥哥也有那样的梦,难道妹妹你没有?”
薛文杏半天才把头转过来,她看着薛文灿,象看着一个怪物:“哥哥,你是易州第一才子,爹娘还指望你考举人、中进士,光耀门楣呢,你怎么鬼迷心窍到这种地步?”
薛文灿道:“妹妹,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敬一丹拍手笑道:“这句话提气得紧,象个英雄的口气,薛掌堂,我跟定你了!”
薛文杏狠狠地瞪了敬一丹一眼。
敬一丹拉着薛文杏走出精舍,走到一个避人的地方:“杏儿姐姐,生我的气啦?!”
“我哥哥做下这等祸事,你不劝他罢手改过,反而火上加油,你安的什么心?你口口声声说救他,他走这种路,救他和不救他又有何分别?你的慈悲心哪里去了?”薛文杏和敬一丹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个小姑娘一见如故,薛文杏的嘴巴还是不饶人。
敬一丹笑道:“造反有那么容易吗?常言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我们哄得他开开心心的,让他好好疗伤,这才是当务之急呢。你要他疗伤,却不顺着他,反而和他别着劲儿,好呀,你劝他,他听你的了么?!”
薛文杏被敬一丹点醒:“你真是鬼机灵,我怎么没想到呢,对,先让他疗好伤再说!”
敬一丹做个鬼脸:“好奇怪,你们这些人怎么如此爱认真?你哥哥要是真象他说的那样,倒也不失为一个奇异之人,就怕他半途而废呢!”
薛文杏推了她一把:“你究竟有没有定盘星啊,难不成你也想造反?”
“想造反,不行么?造反这种游戏,古往今来玩过的人屈指可数吧?依我看,最失败的活法是无趣,造反多好玩啊,为什么不能玩一玩?!”
正说着,两人看见南鲁青向这边走来。
敬一丹拽了拽薛文杏的衣裳,悄悄地说:“你哥哥似乎很在意他呢,你让他去劝劝你哥,让他安心疗伤——你莫要乱讲话,看我眼色行事。”
薛文杏拦住南鲁青:“鲁青哥哥,你这是要去哪里?”
南鲁青一愣——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你帮我们去劝劝我哥,让他抓紧疗伤。”
南鲁青索性说:“杏儿妹妹,此事,我正想与你商议呢,你可知,薛大哥为何迟迟不去疗伤?他是在等我。”
薛文杏和敬一丹都瞪大眼睛:“却是为何?”
“他要我代行掌堂之职。”
薛文杏怯怯地问:“你不愿意?”
“换做是你,你当怎样?”
薛文杏反对哥哥做的事,她也不愿意南鲁青去做,南鲁青在她心里,有种难以言说的感觉,那是她的秘密。但是,和哥哥的安危相比,想到那种感觉使她有种负罪感和羞耻感。
敬一丹白了南鲁青一眼:“你和薛文灿的渊源,我虽不知,可假如不是薛文灿猜出我的谜语,你现在还有气无力着呢,更遑论什么代行不代行。看你也是江湖中人,怎得一点义气也不知,多么大点事,也值得你犹犹豫豫的!”说完话,她向薛文杏暗暗努努嘴。
薛文杏是何等聪慧之人?她接着敬一丹的话:“妹妹话说得差了,要不是给鲁青哥哥疗伤,我家大哥也不会到此田地,鲁青哥哥是我哥的结义兄弟,岂有忘恩负义的?又哪来的犹豫?我看,鲁青哥哥只是想得周到些罢了。”
这些话,南鲁青听得无比惭愧,可他还是对薛文杏说:“薛大哥路走差了,我若帮他,实是害他。这个,妹妹定能懂得。”
敬一丹冷笑着:“你还真是个好兄弟呢,眼看着薛文灿性命都要没啦,还想教导他呢!他要是死了,你竟不是害他了?你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怕帮他有损你的名节吗?岂不知,你不帮他,名节早碎了一地了!”
南鲁青郑重地说:“敬大夫,你说对了,鲁青看重自己的名节,也一样看重薛大哥的名节!”
薛文杏听南鲁青如此说话,心里甚是安慰——他到底不象哥哥那般糊涂。可为今之计,他无论如何也得帮哥哥一把。
她盈盈跪倒:“鲁青哥哥,你说得在理。可杏儿还得求你,求你帮我那执迷不悟的哥哥一次吧,只一次,等他痊愈了,咱们一起去说服他,好不好?”
南鲁青慌忙扶起她:“杏儿妹妹,你这样,可折杀鲁青了!你快起来,我依你便是。”
薛文杏听到南鲁青答应了自己,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这一个多时辰,她经历了太多的心理起伏,脚一软,整个人倒在南鲁青身上。
南鲁青慌不迭地对敬一丹说:“敬大夫,杏儿这是怎么啦?”
敬一丹说:“她是喜忧交并,血不归经,不碍事的,歇一会就好了。”说着话,她看了看薛文杏绯红的双颊,心里偷偷一乐:薛文杏,我知道你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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