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因为有缘,所以有救
午后,敬一丹喜滋滋地换上薛文杏的衣裳——南鲁青答应了薛文灿的要求,薛文灿总算要闭关疗伤了——她也总算找到了一个疑难杂症来奠定自己的江湖地位——这里的药不济事,她要进城采办些好药去。
薛文杏说她原来不男不女的样子令人生疑,非要她换上自己的衣裳,敬一丹嘴里说着:你好啰嗦,心里却早已厌烦了那身脏兮兮的行头。她盘算着,这一趟进城,要买件好看的衣裳,还要买点钗环首饰、胭脂水粉……这点医资,薛文灿总是要给的吧?
打扮停当,她向薛文灿的精舍跑去。
薛文灿和南鲁青在里面对坐着,两人长久地不发一言。
敬一丹跑到两人跟前,在他们面前转了几个圈:“你们看,我穿杏儿的衣裳好不好看?”百褶裙在她身上旋转着,像只五色风葫芦。
薛文灿微笑点头:“敬大夫大变样了,我都不敢认了!”
“叫我敬姑娘!”
见到敬一丹,薛文灿的心情感到稍有放松,他说:“敬大夫好生奇怪,先前我叫你敬姑娘,你气哼哼地让我叫你敬大夫,怎么不到两天功夫,又变了?”
敬一丹嗨了一声:“还掌堂呢,这你都想不明白?先前,我是医生,你是病人,你自然要对我敬重些,现在我入伙啦,咱们成了伙伴了,那咱们还客气生分啥?!”
薛文灿说:“等过了这个难关,我为敬姑娘和鲁青兄弟摆一个皈依宴……”
敬一丹摆摆手:“我可不信你们的佛,我只觉得你的事好玩罢了。”
南鲁青说:“皈依宴就免了吧,名不副实。”
薛文灿说:“露电一般的刹那,尚且是积世的因缘,何况我们能共谋大事?此诚我佛之天机撮合,你们心皈也罢,行皈也罢,对文灿来说,二者并无分别,你二位都是我的弘法同道,即使皈依宴名不副实,都不妨文灿心中之大欢喜。”
敬一丹说:“罢了,你既喜欢请客,我就敢吃,一切等你好了再说吧。我要去买药了,你给银子吧!”
薛文灿摸出一锭银子:“不知这些可够了?”
“这点哪能足够?起码500两!”
敬一丹打破了南鲁青和薛文灿之间的凝重气氛,薛文灿望着她的背影:“敬姑娘实乃遗世高人,我无意间得之,还得谢你引荐之情!”
南鲁青突生满腹的惆怅和感概:“有的人如罂粟,一尝即误终身。”
薛文灿抬起如水双眸:“你若变了主意,此时还来得及。”说着话,又是一阵压抑地剧咳。
南鲁青摇摇头:“我既已允诺,断无变卦之理,你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薛文灿咳喘已定,他的双颊酡红,声音干涩:“明天下午,武德将军令有方将押运军饷两万两黄金和五万两白银,抵达祥云崮,我们要在那里劫下它!”
南鲁青静静地听着——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事,薛文灿何至于苦撑着等自己?
“本堂老弱妇孺全算起来,也不过八百余人,身强力壮者则四百人不到,凭这几个人去劫几百辆运饷车,不啻于以卵击石……因而,我们不能强抢,只能智取。为保万无一失,我和弟子们已计算停当,要紧处,我们也尽皆演练过了。然则,为兄最为担心的,是本堂弟子里虽有几个拳脚利落的,通晓车马军操的却寥寥无几,我本人虽学得一点,也只是纸上谈兵。那令有方乃一员虎将,若事出意外,真要与他讲究起排兵布阵来,我们定然不是他的对手。如若大事败绩,不仅我薛文灿将成为本教的千古罪人,本堂几代人苦心经营的基业也将毁于一旦。每虑及此,为兄屡屡后背发冷,汗不敢出!不想,天助本堂,让我得遇鲁青兄弟你!兄弟久在军旅,深谙兵法,有你相助,劫夺军饷,何愁不成?!”
南鲁青颔首道:“不错,鲁青懂得些兵马刀枪,于大哥当有所助益。”他一声苦笑:“大哥,你从第一次出手救我叔侄,到耗尽内力为我疗伤,都是计算好的吗?”他缓缓地,终于说出了思索了很久,很想说,但又不愿说的话。
薛文灿拍案而起,怒视着他:“你若这样想,文灿言尽于此,你这就走吧!”
薛文灿猛然背过身:“我不否认,当初我出手相救,是打算拉你入伙,也不否认,我期望你尽快痊愈,好与我并肩作战。可我,要把自己计算到无以为家?!入伙,我有没有强迫与你?!”他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你说,道不同不相与谋,好,你走好了,为何几次三番走了又回来?!南鲁青,你怨不得我,因为,让你回来的,不是我的计算,是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
南鲁青在他身后平静地说:“如今,凭你说什么,我是哪儿也不去了,我要救你。我做出如此抉择,依然是因为,你我之间的兄弟情义……。”
薛文灿双肩微微一颤,又是一阵咳嗽:“既如此,你我做这样的争吵,又有何必要?”
南鲁青说:“我可以做任何事,但只做一次,只一次!我还有一个条件——我不能死,或者说,我现在还不能死。”
薛文灿回过头:“你我谁都不能死,我们要一起开天辟地!”一滴鼻血滴在他细长的手指上,他低头看着,血一滴一滴地连成了线。
冯小五恰好看到了这一幕,他快步走过来:“掌堂,你这是怎么了?”
薛文灿对他说:“你来的正好,把陈大章、吴峻溪等香主叫来,我有事要对大家说。”
敬一丹快活地在易州城里逛着:手里拿着糖葫芦,花花草草满满地插了一头,怀里还掖着一个大红绸布做的孩儿枕。
她来到“慈济堂”门口,抬头看看了牌匾,又看了看两侧对联:三部脉占心腹病,一囊药贮太和春——就是这儿了,城里人都说这里是易州最好的药铺,也是最好的医馆。
她大踏步走进店铺,小郎连忙打招呼:“姑娘好,请问您是抓药,还是看病请郎中?”
“我抓药。”
“好嘞,您的方子呢?”
“没有方子。”
“没有郎中下的方子?那可难办了,人命关天的事,如若病人吃错了药,有个三长两短,您说,是抓药的人担着呢,还是药铺担着?”
“本姑娘就是郎中。”
小郎斜着眼看了看她:“姑娘,郎中可不敢混装……本店在燕赵之地是响当当的名声,药材包管货真价实,但没有方子,却不乱卖……。”
敬一丹恼了:“你怎知卖给我就是乱卖?狗眼看人低!”
她指着柜面上摊着的两堆中药:“这付药里的金樱子,麸炒的,本应是金黄色,现却是暗黄的,明明火大了!那太子参,以无须根者为佳,你这堆滴溜当啷的东西,都好用来捆点心了,还腆着脸说你家的药材货真价实?!”
小郎也恼了:“姑娘,您是来抓药的,还是来挑刺儿的?谁家的药,能保证火候一点儿不差?去年天干,雨水不足,那肥润无须的太子参,怕皇宫里也难找!”
一直在柜台里坐堂的齐鸿渐放下医书,抬起头:“小顺子,就按姑娘的意思,给姑娘抓药。”
敬一丹嘴里说着:“我要白药、白芷、川芎、冰片、三七、自然铜、骨碎补、刘寄奴、地鳖虫、黄芪、党参、甘草、茯苓、何首乌、阿胶,艾草……”她说着话,眼睛也没闲着,每一味药都仔细查验,凡品相略差的,统统退了回去。
小郎不耐烦:“姑娘不用瞪着眼睛看,放心,全是上等货色!”
药材满满当当装了一大布袋。敬一丹又走到齐鸿渐身边:“你是这家的柜手吧?能不能卖我一副针?”
齐鸿渐捻须微笑:“姑娘还会施针?”
“那是自然,本姑娘五岁行医,到今日已有一十二年,各路针法无一不精。”
齐鸿渐点头道:“这个我信。看姑娘辨别药材的眼力,必是生于药石世家,按理,针灸之具应随身携带才是,却为何向我索要?”
“算你有些眼光”,敬一丹有些得意:“我以前施针,都是用我爷爷的,此番出门,忘记偷出来了。”
齐鸿渐哈哈大笑:“姑娘冰雪聪明,却也很是顽皮!”
他请敬一丹到柜台后面坐下,拿出一套针,对敬一丹说:“这套针是我刚刚打好的,为纯银所制,送与姑娘。杏林后继有人,老夫甚是安慰。”
他思忖了一下,接着说:“据姑娘抓的药来猜想,姑娘所医之人,恐怕不是寻常床簀病痛吧?该是刀剑伤和气血两亏吧?在下无意打听这些,倒是有件事,想告诉姑娘,城东的官府驿馆里,现有一个同样是刀剑伤和气血两亏的鞑子,据说还是个把总,他已危在旦夕。蒙古人在中原烧杀抢掠,我不想给他们诊治,可医生的良心,又让我心下难安。姑娘若愿意,可到驿馆一看,诊治与否,敬请自便。”
敬一丹背着草药在大街上吃力地走着,心象爬满了毛毛虫,又痒又乱——医治薛文灿是要分秒必争的,可齐鸿渐说这里有一个病人啊,难道眼看着一只煮熟了的鸭子飞走?病人这东西好生奇怪,没有时就一个都没有,有了就扎堆有!真让人头疼。
草药包压得她抬不起头来,她低着头,在人群的缝隙中挤挤挨挨地走,前面双修长的秀腿挡住了她的路,她抬眼往上看,一看之下,方寸大乱:“哎呀,不好,有容师姑找上门来了!”她连忙用药包挡住脸,掉头便跑。
那个拥有修长秀腿的白衣女子其实并没有发现敬一丹,倒是她这一跑,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死小妮子,处心积虑地离家出走,害得我好几个月餐风露宿,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你别让我抓住你,否则先灌你一碗黄连!”
白衣女子掀起白色面纱,一双细长的丹凤眼在街道上张望——那个小妮子死到哪里去了?!
敬一丹分不清自己是有意为之还是慌不择路,她跑到官驿门口,气喘吁吁地对卫兵说:“我是‘慈济堂’齐鸿渐大夫派来的郎中,是来给你家把总疗伤的!”
卫兵看了看她背着的草药包,将信将疑地让她进来,随即又把门关上。
敬一丹定了定神,心中暗笑:“有容姑姑,料你也找不到这里来!”她四处打量着这官驿:三进的院落,一进是衙署,二进是上等客房,三进是下等客房和牲口棚。
卫兵领着她推开二进院的偏门,偏门对着一个天井,天井里种着两棵合欢树和各色花草,花草后面是一溜前出厦的明瓦房,看来,这里应是长官居住之地。
骷髅和庆格尔泰的屋子紧挨着,此刻,他正凝神端坐,修炼定力。他知道他已为庆格尔泰分了心神——分了心神的骷髅将不再完美,他不允许自己如此沉沦。庆格尔泰要死就由他死,要活就任他活,他不想再和他产生任何瓜葛。
卫兵胆怯地走上前:“千总将军,‘慈济堂’的齐鸿渐大夫派来一个郎中,说是来给把总疗伤,是个小姑娘,您看……?”
骷髅枯坐着,象块被刨出晒干的老树根。
卫兵以为他没听见,又重复:“千总将军,那个郎中小姑娘,现正在屋外,您看是否请她进来?”
骷髅的眉毛蓦地一拧,卫兵吓了一跳,他不敢多嘴,轻轻退到外面。他对敬一丹说:“你随我来。”
敬一丹将草药袋子放在地上。庆格尔泰的屋里一阵阵地血腥和恶臭,南鲁青的“广陵散尽”使他五脏俱损,骷髅的铁爪又使他遍体鳞伤,他忽而昏迷不醒,忽而又双目圆睁、满口谵语。
这个人是很难活命了。敬一丹一面叹息着,一面去摸他的额头,额头很烫,如此高热下去,他必死无疑。
她正待收手,庆格尔泰突然抓住她的手:“额吉,额吉,你不要走,你是我的娘,你是我的娘啊……”
敬一丹把手使劲儿往回抽,无奈庆格尔泰死死地拉着她,她急红了脸:“谁是你娘,我是大夫!”
庆格尔泰忽地睁开眼:“额吉,我这里疼,你帮我吹吹……”说着话,他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敬一丹甩开他的手,庆格尔泰嘤嘤地哭起来:“额吉,你又不要我了吗?我这里疼,快疼死了,你也不管么?我死了,你也不心疼么?”
敬一丹的心被软化了,她俯下身,轻轻地帮他吹着。
庆格尔泰抽噎着:“额吉,你真香,你的味道就象草原和绿洲……”
敬一丹一面任他胡言乱语,一面想着如何为他医治,突然,她想起一件事——怎能轻易给他医治,爷爷的规矩定当遵守,他、他们得猜出自己的谜语、或者说出一个自己的秘密才行!
爷爷说:“世上的病人总多过医生,你穷尽一生,能医治的人不过百千人而已,故而,医治何人你须做出选择。有的医生随遇而安,遇到谁算谁,所谓命无贵贱、众生平等。我却觉得他们有良心而无智慧,医恶人是助纣为虐,医庸人则更是无端浪费粮食和医术。我最讨厌的就是庸俗之辈,让他们生死由命去吧。还有些个医生,只敬钱和权,有钱有势的敷上去,无钱无势的推出门。此为杏林流氓,爷爷耻之。我的做法是:贤愚善恶既在短时间无法做出判断,那就只医治与自己心意相通之人,我非恶类,懂我者自当不是恶人,我非庸人,知我者亦必不愚痴——猜出你的谜语、参透你的秘密者,即是与你心意相通之人。心意相通即为有缘,医患之间的缘分,医生有权定夺。上苍亦似首肯我的选择,依爷爷多年行医之经验,心意不通者,我就算医治也难以见效,而心意相通之人却对爷爷的方子极为敏感。是谓:因有缘故有救。别人说我是医神,爷爷神在何处?无他,善选择耳。”
她回头看看站在一旁的士兵,蠢相毕露如一只呆头鹅;又低头看看神志不清的庆格尔泰——他俩能猜出我的谜语,能说出我的秘密?她狠狠心:也罢,是你无缘,休怪我冷漠。
规矩还是要走一遍的,她低声说:“嗳,蒙古人,本姑娘瞧病有个规矩,要么,你猜个谜语,要么,你说出一个我的秘密。”
庆格尔泰不知是清醒还是糊涂,他怔怔地看着敬一丹,小小的褐色眼睛眨了一下,露出一个怪异神秘的微笑:“额吉,你的秘密我看出来了,你穿了别人的鞋子,又大又不合脚,你在里面塞了些很轻很轻的东西,莫不是逃跑时偷了别人的鞋子么?”
听他说出这样的话,敬一丹惊得花容失色:出来时,她穿的是薛文杏的绣花鞋,因为大,她往里面塞了些棉花。这事儿,眼前这个半死不活的蒙古人如何得知?难道,这就是爷爷说的医患之间的缘分?既如此,必要使出全身解数,救他一救了!
她迅速完成诊断,写了个方子递给士兵:“我先用我的药给他配一副,以后,你们依着这个方子去‘慈济堂’抓药就是。”
她离开爷爷的时候,偷了三粒“救命金丹”, 一粒是‘大还丹’,两粒‘小还丹’,其中一粒‘小还丹’已作为她的开张彩头送给了南鲁青。她的左手一直捏着剩下的两粒丸药,犹豫着要不要也给庆格尔泰一粒。给他,就这么两粒,爷爷下了大本钱大功夫秘炼而成,怎舍得给这么一个身形丑陋、非亲非故的蒙古人?不给他,单靠刚才那张方子,她无法保证他不死。万一他死了,那将是‘回春圣女敬一丹’初入江湖的耻辱。要让自己的名号叫得响,他就必须在自己的手上活着。
敬一丹咬咬牙,把一粒‘小还丹’塞进庆格尔泰嘴里,用力一拍他的胸部:“吞下去,是死是活就看你的造化了!”
她转身指着士兵:“你听好了,他要是死了,你万不可说我给他医治过。他要是活了,你要对旁人说,是‘回春圣女敬一丹’令他起死复生的!记住了,不许乱讲话!”
说完话,她抡起她的草药袋子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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