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每个人在一生当中只有一个名字，然而我所知道的并不只是如此。
乔瑞，乔瑞。我难以置信，一个曾今死去的人还会出现在我眼前。气喘吁吁从大街上跑过去，拍着他的背脊叫道，是你吗？乔瑞？我是安子豪，你原来没有死。
乔瑞转过身，然而却不是他，似曾相似的脸，但一些细节被改得面目全非，譬如他的嘴唇薄了，脸颊消瘦了，割了单眼皮，变成双眼皮。关键点面目全非，我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先生，你有什么事？他非常礼貌，脱帽向我问好，声音很有磁性，几乎不是以前那种浑厚的男中音，而是低沉的男低音。
带着一丝丝怀疑，我向这位先生认错。他温和地说没关系。但我仍不死心，我从内衣口袋掏出名片，递给他。
或许是名片上租界工部局探长的名头对他有了一点触动，他不情愿从西装上衣口袋里也回敬我一张名片，他现在叫盛宣赫，是一家内地银行的副行长，据说背景十分雄厚。
目送他离开以后，我的心情难以平静。整个人一天都闷闷不乐。处理案件也很恍惚，差点搞砸。我明明记得三年前他死了，死在了黄浦江山，那时发生了一场枪战，他为了救我中弹一头扎进了黄浦江。
乔瑞是私家侦探，他嫉恶如仇，喜欢喝酒，热衷于冒险。他挥金如土，毫不在意钱的多寡。我劝过他，他还反过来劝我今朝有酒今朝醉。我被他气得无言以对。
认识他也是巧合，那时正好有一件案子，当事人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大人物，他即请了我们租界的警察，也请了上海滩几位知名私家侦探，恰巧有一位就是乔瑞。
乔瑞那时候风头正盛，靠着敢打敢冲，破获了几件大案。其中一件案子是和大盗江南燕有关。他成功阻止了江南燕盗取保险柜里的一笔五十万元的巨款。正因为如此，他才入了那位大人物的法眼，然而那天我们不欢而散，因为大人物要我们保护的是她的小妾，原因是鲁平发来了威胁信。说如果大人物不捐一笔钱给苏北灾区，他将把大人物的小妾劫走。
如此正义之举，乔瑞当即表示赞赏。大人物愤而解雇他。他不服，和大人物保镖起了冲突，最后我为了维护租界工部局的颜面，送他进监狱吃了几天牢饭。
即使到监狱他也不太平，仗义执言，扶危济困。我真拿他没有办法。出狱后，我们反而成为了好朋友，他不止一次说，如果他是鲁平就不会那么客气，直接把钱和人都拿走，再打一张欠条给大人物。
我听了之后当即哈哈大笑。他的可爱之处，就是那么一颗赤子之心。
随后却发生了帮派火并的恶劣大案，为了义助我，他不惜以身犯险，最后陨落黄浦江畔。
但我的搭档留长发的小江却又不同看法，他说乔瑞不会那么容易死掉。我反口驳斥他，人死为大，你说的什么混账话。
小江当然不是说混账话，他在一堆卷宗中找出了乔瑞的资料。说他是学校中的游泳健将，不仅如此，他还欠下了一笔巨额的赌资。我虽然和乔瑞称兄道弟，但是他用钱无度，为人豪爽，穷得每次要我去酒店救他脱身。
你为什么对乔瑞那么感兴趣？我盯着了小江，他这种反常的举动令我不悦。
小江说，我查过局里资料，那次帮派火并，帮派金库三分之一的财产不见了，而当时只有乔瑞在那里卧底三个月，况且以他的身手怎么会死？
人当然会死，我也会，乔瑞也会。小江在我心中埋了一颗种子。但我不会承认，这种栽赃的谎言，乔瑞是为了救我牺牲的，我怎么会为了一个无稽之谈去随意冤枉一个死人。
尽管这个“死人”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以该头换面的方式。他是个很有钱的人，小江当然会怀疑他。但是当听说盛宣赫是娶了一个银行家的女儿之后，这种谣言就立不住脚。况且他的身份是入赘的女婿。
乔瑞是一个大男子主义，他绝对不允许自己的名姓受到侮辱。但是这个盛赫宣的底子非常清白，没有任何可以查出的问题。他是留法的高材生，受到去世前老婆丈人的资助才得以完成学业，后来又是丈母娘牵线认识另一位银行家的千金，在两家人促成之下喜结连理。那位千金又是原来老婆的干娘，这真是一桩美事。
你再看看他的付帐记录，他的每一笔都和家庭有关，手笔很大却没有为自己花过一笔钱。一个人可以改变容貌，但一个人的性格绝不会在短短时间内彻底的没有痕迹，我不想在做无谓的努力，尽管乔瑞的死有待商榷，我还是相信他沉尸江低，现在对他的每一条指控都是缺乏证据的。
江边吹来一阵风，那是烧残黄纸的飞舞，我以为这一切只是幻觉。
然而几个月后，小江告诉我，居住在公共租界的五家富豪遭到盗窃案，涉案资金达到五十万之巨，而在同时北方的捐赠会也受到各个匿名的捐赠，数额不限，却刚好是这次失窃金额的总数。
上海工董局非常生气，要求公共租界限期破案，连带着我们法租界日子也难过起来。就在这时，我们接到了工商联合会的质问办事不力的信函，因为法租界内也有三家豪富遭到了盗窃，其中一家就包括盛宣赫的丈人家，浙商集团在申城的总代表赵启美副会长。
赵启美心情非常不好，我们一来，他就指着我的鼻子大骂，你们租界当局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废物，连个小偷也抓不住。
小江沉不住气，立即回敬道，赵先生，请配合我们警方办案，不要无端咒骂，不然我们扣你一个侮辱警察的罪名。
赵启美不愧久居上位，甚有威严，他见小江这样，马上反唇相讥，好啊，你把我抓回去试试，我会亲自找你们局长投诉你，是你倒霉还是我倒霉。
小江还想说话，我立即呵斥他不懂分寸，这时候盛宣赫也出来解围，劝慰他的岳父。毕竟我们是纳税人养的，我代小江道歉，还说尽力就破案。
赵启美不置可否，没有给我们好脸色。现场勘查一番后，绝对是个老手做的。上海滩的扒手小偷都记录在案，卷宗上都是清清楚楚，但现在我犹豫了，对手太狡猾了，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盛宣赫倒是配合说了一些他知道的事，他岳父的保险箱失窃是在午夜之后，而且是对方是破坏了线路，不仅警铃没有响，连外面狗都没有叫。佣人的饭菜被下了蒙汗药，甚至法医专家在他们夫妻，丈人丈母娘的房间里发现迷香的痕迹，偷盗如此顺利，简直闻所未闻。
警局内叫嚷着一定是内鬼，但是与他们有关系的人员太多太繁杂，个个都是有背景，投鼠忌器，查案将困难重重。等到他们这里可以结案了，犯罪分子早就逍遥法外了，到时候租界警察局不止名誉扫地，他们这些人都得被解雇，去大街上吃屁。
江南燕早已不知所踪。鲁平金盆洗手。现在还有谁会办下如此大案。我坐在办公桌前，小江在汇报这些天他调查的结果。特别是说到盛宣赫的时候，我来了精神。
案发当天，他早上去了一次租界鼎鼎有名的六国饭店。众所周知，盛宣赫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从来不逾矩，他的每一笔开销都记录在案。在法国巴黎，他几乎是把每一笔支出都通过拍电报形式发给丈人家。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有把柄，他连门都不太出，除了交际应酬。
小江却对我说，他是见一个女人。是生意伙伴抑或者情人？他的老婆醋坛子经常漏，盛宣赫敢背着老婆偷腥，那是绝对不可能。
他怕老婆，怕得要死。他对外总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模样，没有人怀疑到他。我抽烟，很冲的那种，烟雾缭绕在室内，小江说六国饭店已经没有这个女人记录。
什么！我跳起来。小江说，盛宣赫去约会一个女人，女人被有心人刻意抹掉了，不见了。我说你哪里得来的线报，小江说我一直跟那些小报记者有联系，谁也不会放过这些大人物的新闻。
那其他人呢？我并没有一口咬死盛宣赫。他岳父去参加一个古董拍卖会，她岳母被人家邀请去参加一个贵妇人的派对，她妻子倒没有出门。只不过有人来拜访她，然后她们一起出门购物了。看来没有任何的不妥，除了盛宣赫和一个人女人在一起，有钱人的花边新闻，小江把所有人的行踪都报给我。
晚上大约十点多所有人都上床睡觉了。凌晨一点赵启美起来上厕所，去书房巡视时，发现了保险柜遭窃。后来的我都已知晓，竟然如此明目张胆，当局竟然一点办法也没有。
小江说那个女人很可疑。我说其实他们家一天出去人都有人证，为什么你要说盛宣赫有问题。
侦探的直觉。小江这样说，我当即骂他狗血淋头。如果这样能定罪，就没有冤案了。我叫他不要老盯着盛宣赫，应该从失窃物品着手，小江反驳我，失窃物品我都记录在案，唯独有一样赵启美曾犹豫地说，他一瓶珍藏多年的法国葡萄酒不见了。
乔瑞酷爱冒险，喝酒亦是。他会把上海滩每一处危险的地方当作可以进入的地方。我有时候担心他会有事，他对我说上海本来就是一个冒险家的乐园。我竟然无言以对。
是他吗？一定是他。黄金珠宝只是顺手。只有那些不是特别珍贵又有意义的物品才是一个人本性的曝露。
第二天，一份请柬便是送到了盛宣赫的案头，对我对他发的一份邀请，是谈谈关于他岳父保险柜失窃案子。
浦江饭店。这是我和他第一次见面的地方。上次这个地方，就是前代大亨的陨命之地。他姗姗来迟，西装革履，风度翩翩。我故意在桌上放了几瓶烈酒，伏特加鸡尾酒茅台，中外名品都有。
盛宣赫淡淡一笑，我不喝酒，有什么事安探长可以知无不言。
佩服，我说了这一句，先干了一杯酒，然后说痛快。明人不说暗话，我曾把阁下错人我一个故人，后来才发现错得离谱，你们根本一点不像。
盛宣赫没有表情。他好像在听一桩无关紧要的谈话，他还在看手上的机械腕表，计算着时间同我告辞。我怎么会让他如意。
乔瑞，你到底要骗我到什么时候？我冷不丁来这么一句，还是没有唬住他，他不解看着我，表情肌肉控制到毫巅，没有一丝破绽，安探长，你一再地开玩笑我可要走人了。
走人，你以为说走就走。我突然从桌底下拿出一把手枪指着他，乔瑞，你认不认得这把枪。
事发突然，咖啡馆所有人都被我轻率的举动震惊，我理想中乔瑞见到这把枪，一定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还会拿起桌上的一瓶伏特加，敲着瓶身为我壮胆，小样的，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可实现是残酷的。刚刚还气定神闲的盛宣赫脸色勃然大变，他下意识抱头遮脸，口气上软绵绵向我求饶，安探长你这是什么意思，要钱还是黄金，我一定叫人把钱带来，你千万要冷静啊。
短暂的寂静过后，就是一阵慌乱。有女士的尖叫声，报警打电话，有到街上求助巡警的，我一概不理。我的枪指着他，指着他的手掌，我说松开，让我看清楚你，看清楚你。
盛宣赫战战兢兢照我的话去做，我却很愤怒，你是谁？你是乔瑞，什么时候变得那么听话了，当年为我挡子弹,你是何其豪迈，我不信，我就是不信。
我一把揪过他的领子，摇晃他，反抗啊，你倒是反抗啊。
住手，安子豪，我命令你把枪放下。十五分钟后，租界的巡捕才姗姗而来。带队的是我们法租界的总探长，乔纳森先生，他是个秃顶的法国佬，胖胖的很富态。
手枪顶在他的太阳穴，我无所畏惧。小江为我捏一把汗，探长，你先放下枪，我没有话好好说。
乔瑞，那么多年你的血性哪里去了，是资产腐蚀你了嘛。我还在轻声细语，在他耳畔不停说着，我不会让你好过的，除非你承认你是乔瑞。
赵启美一家人到的时候，我已经占领了厨房，和这批人对峙。赵启美女儿恳请我放了她丈夫，她愿意付赎金。
赵启美大致听说了整件事的原因，他走到我跟前，一副谈判专家的身份，你放了我女婿，至于你说的那个人我会帮你查，我赵启美说的话说一不二。
这使我意识到是个揭穿他假面目的机会，我快速报了一个时间，就是那天盛赫宣进入六国饭店，开了一个房间的事。我要知道盛宣赫那天做了什么。
赵启美愣了，他的女儿也疑惑不解，全场的焦点也在盛宣赫身上，一个公认的好男人，对老婆百依百顺的绅士，在家里遭窃的上午和一个陌生的女人在干什么，这就是不言而喻了。
盛宣赫大声对妻子说，相信我，相信我,亲爱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他拼命扭动，我越是高兴，这才对，你就是乔瑞，你为什么要骗我，你就是小偷，你就是偷你岳父钱的小偷。
尽管我说了石破惊天的话语，在场的每一人都听到。老于世故的赵启美吩咐下人去调查，连巡捕房总探长都下达了寻找那个神秘女人的身份。
小江眼里我读出了他眼底的震惊，因为这是他私下里和我说玩笑的话，要使一个人原形毕露，就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把以前他的不可告人的事戳破，你看见过气球吗？升到高空就会爆炸，我说不想等了这么办，小江说还能怎么办，戳破它就行了。
三个小时以后，女人被一群人带过来了。说实话，她不是很漂亮，扔在人群里也溅不起水花的那一种。赵启美女儿放声大笑，你就是那个骚货。女人一脸无辜，她楚楚可怜的模样倒让我起了恻隐之心，仔细一看，倒是另一种风味，在一群凶神恶煞的逼迫下换了另一副尊容。
赵启美安慰她，叫他说出和那个男人的关系。女人看向我们，她看到了那个温文尔雅的男人，男人的眼神也直勾勾望着她，她犹豫地摇摆。盛赫宣老婆雌老虎发威，你说，你到底和他什么关系。
总探长为了显示存在感，附和道，仁慈的上帝会宽恕你，你说出来对大家都好。
她或许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的目光，是大人物的威压，她说出了实情，有一个中介人把他叫到六国饭店，去陪一个先生。
男人们都露出一个懂的微笑，他老婆恶狠狠地瞪着盛宣赫，但是下一句所有人都震惊了，她叫我看着他，看着他喝酒，看着他给我钱，然后我就坐了整整一上午，他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要做，我对你做的这些事，你忘记就好。
现场所有人都不可思议望着盛宣赫，盛宣赫腿一软，我用腿顶着他的腰说，你敢倒下，我要你好看。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在大庭广众之下，盛宣赫哭了，这是一个压抑到极点的男人，他只是找一个女人去倾诉，只是他的方法是那么别出心裁。
偷盗罪行被这样莫名其妙的风流韵事压下去。盛宣赫得到了同情，赵启美的目光变了，是一种男人之间的认同，我不能功亏一篑，我不服气，你们不要被他骗了，他就是乔瑞，你熟悉每一个大盗的作案手法，你改头换面就是为了不让人怀疑你，赵会长，总探长我相信我，这个人是乔瑞啊。
总探长简直恨我到极点，他就是乔瑞有这样？上帝啊，他又不是罪犯，安探长你不要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而到处说人像，你现在给我立刻放人，听到没有。
不不，你们不明白。我几乎歇斯底里，乔瑞一定是盛宣赫。
小江在厨房边劝我，探长都是我不好，说乔瑞没有死，你放下枪，总探长一定对你既往不咎的。
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了。我怎么能放下手枪，我办了无数次案子，和乔瑞联手那么多次，只有他知道那些案子具体实施手段，如果不是他，那是谁，那是谁做的？
安子豪，我知道你没有忘了我。是他的声音，在我听到这个声音之后，我的神经就一阵松弛，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枪响，枪打中了我的额头，是谁，是小江，他的枪打中了我的头额头，我有人质怎么会？
是盛宣赫突然蹲在了地上，他摆脱了我的束缚，他一定是乔瑞，只有乔瑞能轻松挣脱我。可是如果我听到了，其他人为什么会无动于衷。
盛宣赫的腹部在微微颤动。他对我说过，我的天赋之一就是会腹语。这个秘密只有你知道。
现在我死了，这个私密就被我带着下了地狱，案情很明了了，是他做的，但是我不明白，但是我临死一瞥，发现小江的耳朵里有一颗鲜艳的红痣。这是鲁平的标志。
如果我死了，大盗的秘密就都进了坟墓。我临死之前只想知道，乔瑞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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