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日光,将黄色的土地蒙了一层茫茫的白。
记忆中的我,还是那个刚参加工作没多久的小丫头。记忆中的爸爸,还是那个,虽然刚刚六十岁,却能够在我脑海里活着四十五岁的模样。爸爸总是不会老,总是那个四十五岁的模样。
我的生活在南方城市里慢慢展开,我结识了新的男男女女。生活中,除了忙碌的工作,就是各种朋友的聚会。我很少会想起回家,或者,打一个电话。“车轮话,来回讲,多没意思”我自己这样想。
又回到了自家的小院子,一个在冬日的光线下有点白亮亮的小院子。我窝在床头,已醒,只因为贪恋被窝的温柔。抬头看,透过菱花的玻璃窗,爸爸在门口站着,依然穿着那件绿色的军大衣。冬天里,爸爸总是喜欢把那件军大衣披在身上,眼睛望向前方的时候,思绪也跟着飘远了吧。不知,一个人在家的爸爸是不是在怀念曾经走南闯北的军旅生涯。
爸爸部队里当过兵——炮兵。他说,他能辨认出很多很多的战机模型,部队里的那种测试,他总是轻轻松松拿满分。爸爸现在依然能轻松背出原子周期律,我不行,我上学的时候,就背不出。
就这样,透过窗,我看着爸爸的侧影,想象着我们都不在家的时候,他一个人每天在这个小院子里消耗24小时的状态。我爸爸不喜欢热闹,他总是一个人背着手溜达,看一看快要成熟的葡萄或柿子,赶走常来啄食的灰色麻雀;或者拿个铁锨在院子里理一理杂草。
爸爸就是这样的爸爸。看着爸爸的侧影,总觉得爸爸怎么突然老了这许多。正想着,突然发现爸爸在跟人讲话。难道,爸爸在自言自语?不对,怎么爸爸的身旁还有一个小老头?那个小老头也是爸爸?!老头儿比爸爸更显得苍老一些,虽然白发更多一些,胡茬更凌乱了一些,眼睛更浑浊一些,可那样貌,那姿态,分明也是爸爸。
“哎,都这把年纪了,不就活个孩子?”爸爸的声音。
“是哇,是哇,孩子都这么大了,我们是真的老喽!”
爸爸跟那个老头儿说说笑笑,爸爸边说边向厨房走,走着走着,竟又多出一个老头儿来。同样的,那个老头儿跟爸爸有细微的差别,可也能确定的说,这个也是爸爸。爸爸跟他们说起话来,就像跟家人讲话一样,轻松,随意,自然。
我正觉得惊诧,最后出现的那个老头儿消失了,还剩下了两个爸爸在讲话。我犹犹豫豫,叫了一声,“爸爸”。两个老头儿同时透过菱花的玻璃窗,看向我。“你们……两个……都是爸爸?”我大脑慌神儿,问出这么一句。
他们没说话,透过他们的眼神,我知道我说的是对的。“你们……两个爸爸,能过来让我抱一下吗?”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每次早晨爸爸叫我起床,我总是要搂住爸爸的脖子又睡着过去。再醒来的时候,爸爸每次都是身子半弯着,趴在我床边,那姿势肯定很累,但我每次都是自然醒来,爸爸不会动,怕影响我睡觉。
两个老头儿走到我床边,还是那样半弯了身,我一只胳膊搂一个,就这样,很久。像小时候一样,他们不动。
“爸爸,为什么有了两个你?”
两个爸爸没说话,他们拿出一张纸来,特别大特别大的纸张上,密密麻麻都是字,还有部分是空白的格子。上面,有不同颜色的笔迹——红色的,黄色的,黑色的,绿色的,圈圈点点。从妈妈怀我的那一刻起,到我的出生,我上学时学会的第一个字母,画的第一幅画,唱的第一首歌……我读中学,读大学……我的第一次恋爱,第一次牵手,我第一次工作……有的事情,我记不起来,可这张纸上都有。看着看着,我的眼睛注意到那些空白的小格子,还有箭头的标志。
“爸爸,这些格子为什么是空白的呢?”我问。两个爸爸都没说话,他俩相视一笑,用有点发颤的手指,点了点其中一个空白格。原本白色的格子,颜色渐渐发生了变化,淡淡的紫色晕染开来,纸张的上方悬浮了一层密密麻麻的字——是我小时候爱吃的各地的食物,有图片,有做法。不同馅儿的水饺,烧麦,肠粉……看得我,口水在嘴巴里肆意涌动。
那个巨大的纸张上,有不止一个空白格,一个个小小的空白格上方,分别写的是“最爱的食物”“最爱的衣服”“最爱读的书”……突然,我有点不忍心点开那些空白格,那里是爸爸最宝贵的记录。
纸张的最下面,有一个很大的空白格,没有任何标注,我轻轻一点,依然是淡紫色晕染,一段话浮现——“人的一生,面临过无数个选择,这些选择决定了你今生的模样。可,在不同的时空里,你做出了不同的选择,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你。可能,他们的眼睛会更黄,更浑浊,头发更白,胡须更凌乱,可他们依然是你。当你在这个时空极致孤独的时候,就会有另外时空的你出现,让不同时空的你,陪伴你的往后余生。”
是,极致的孤独。两个爸爸在笑,我却怎么也笑不出,只觉得喉咙发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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