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亡者
回摸着巨兽灿金的鬃毛,缓缓站起身子,准备下去。光低吼,俯下头颅示意回坐到它背上。
回摇摇头,抱着树干溜下树去,走向密林深处。光不满的咕哝着,跃下树去随他离开。
然而一人一兽都未曾察觉,方才落足处多出了一点血光… …
……
林间有片花圃,占据了矮坡一半面积。周边的植被被小心清理过,浓密的树林不会影响此处的花草采光。晋帝山特殊的气候使得许多世上难觅的绝品花种在此重现妖娆,这些外界万金难求的珍物散见于茫茫密林的隐秘角落,被人不辞辛苦的移栽到此处,此时正开得热烈。
花圃正中有间小屋,许多植株将藤蔓攀附其上,密匝匝的覆了一层又一层,早看不出原本面目。回小心翼翼地推开屋门,不让花粉落在自己头上,有些后悔没仔细打理这些恼人的东西。
屋顶有一颗拳头大小的珠子,仿佛察觉有人进来,忽然亮起柔和而清亮的光,将屋里的陈设照亮。
房间正中的透明棺泛起细碎的光,棺中人仿佛笼身圣光之中。
那分明是一位熟睡的少女,金发如瀑般倾泻,铺开一片金色的湖泊。少女嘴角含笑,像是藏了一个隐秘而幸福的梦,仿佛下一刻就会起身像你倾诉她所见的美丽画卷。
可她终究已经死了。
回站在棺旁,看着少女恬静的面庞,低声说:“妈,父亲他…很长时间没来了。”
所谓的“很长时间”,足够一个孩子从偌大的晋帝山中移来一座花圃,足够一头不羁的黄金翼狮臣服,足够让某些情绪沉淀发酵。
回说不清现在是什么感觉,这些年哭过怨过,到如今心已慢慢麻木。他几乎要将父亲的面容忘记了,也渐渐模糊了对他的感情。
或者只当是一点牵挂吧。
他并不了解过去的事情,身边的侍者们不会吐露这些,他也不愿去了解。从他记事起母亲就躺在这里,父亲只来过几次,却从没和他说过什么——就连这个人是自己父亲,都是侍者们告诉他的。
回是晋帝山中唯一的住客,这间小屋是唯一的建筑。其他人,包括曾经的几位老师,都很少与他交流。这些人只会在必要的时候出现在必要的地方做必要的事,回不知道他们是谁,从何而来,也不知如何离去。
从没见过万家灯火,回其实生不出太多感情,这方面他就像是一张纸,干干净净,底色却有些泛灰。
就像他现在对着母亲的遗体,还是平静得很。
忽然虚掩的房门猛地被人推开,被惊扰的藤蔓抖开裙裾,洒下一场空前盛大的花粉雨来。来人被倾了个满头满脸,愣怔一下,旋即小兽似的摇头摆脑,然而这积聚多时的花粉何其细密,抖落半晌也不见消减,只好悻悻然抬起头。
那是回第一次看到对方的眼睛,那如帝阙平湖一般蔚蓝深湛的瞳色,他在笑,回却感觉不到任何与笑容有关的温暖。
他并没有感情,回这样想着,这人并不会笑。
和自己一样。
回突然回过神来,下意识退开一步挡在水晶棺前。
“你是谁?”他确定自己从未见过面前这人,这间小屋日常往来的仆妇教习守备之类虽然换过几人,却都始终遵循着严苛庄重的古礼,从未有人敢这般直愣愣地冲将进来。
赤裸的孩子灿烂的笑着:“我是来接你的。”
回尚未答话,便听见门外传来一阵骤雨般繁密的落足之声,旋即有恭敬而低沉的声音响起。
“殿下可好?”话语中有一丝潜藏的恐慌。
回应道:“我在。”回知道是那些守备赶来,便又续道“我很好”
门外声音似是舒了口气,沉声道:“请贵客移驾议事,莫要冲撞了皇储。”
这是摆明车马了。若是回有什么闪失,接下来便没有丝毫转寰余地只是你死我活,此时回并无大碍,却须考虑更多。心锁那边消息已经传来,种种奇异暂且不提,这位不速之客总不会是来瞧瞧便走,不惜毁身也要强闯心城必有所求,有所求便有的商量。
然而孩子仍是笑吟吟的盯着回,对屋外喊话充耳不闻。
“我来接你了”他认真的重复着“你叫什么名字?”
似乎有些可笑,口口声声说来接人却不知对方名姓,他却说得如此理直气壮。
回一愣,还是回答:“回,我叫回”他下意识隐去了那个无比尊贵的姓氏。
孩子笑的更加灿烂:“我叫煋,我们走吧!”
像相识许久的玩伴相邀,回下意识问道:“去哪?”
忽然风起!
自洞开的门扉涌来澎湃却极克制的气劲,门边草木无声尖叫,枝叶散碎汇入风势化作妍丽的长龙狂突猛进,迅捷无伦地在屋内一冲一卷,巨手一般将那孩子掳出门去。
回没来由的心内一紧,旋即甩甩头将纷乱思绪压下,门外守备才是自己一方,而方才那人浑身上下透着诡异,还是离远些为妙。
虽是这样想着,回却听到自己的心跳快了半拍。
带自己离开?
离开这座山?
即使回那极淡漠的性子都不由得有些冲动。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的?书本上所载教习们所讲的一切的真实又是如何?回失神的想着这些,指尖却突然触及一点冰凉。
像一盆冰水兜头泼下,回心头骤然一片清明。
他身后便是水晶棺,那里面还有需要他永远陪伴的人。外面的世界再离奇有趣又如何?让母亲一个人留在这里怎么可以!
于是回深深呼吸,眼底重归寂静。
门外乒乓重击之声一刻不停,间或有呻吟闷哼声响起。回不知战况,但想到方才问答时守备们的慌张便知不会轻松结束。回不敢出门,靠在水晶棺前暗自戒备。
然而下一刻万籁俱寂,一瞬间连鸟语虫声都无。回忽然听到有人在笑。声音细微而清脆,仿佛初露坠于平湖的那一声声,满满的盛着欣喜与满足。
然后屋门打开,笑声不停的孩子走进门来。
“我们走吧”他说,还是一样的邀请。
然而回却说不出话来,他已被前所未见的恐惧摄去了全部的勇气。
面前人弯着嘴角,却不见了那湛蓝的双眸——事实上自他左半边眼眶下垣到右腮以上的部分空空荡荡,余下的部分像只残缺的酒杯般盛着黏腻的浆液及分不清来由的骨肉残渣,顺着裸露在外的颌骨缓缓流入口腔,所以孩子声音有些含混——而颈项下的躯体已几乎看不出形状,骨血脏器缺没大半,身形却偏偏未曾倒下。
“怪物……”
恐惧往往缘何而来?
死亡,未知。
此时二者联袂而来。
回终归只是个十岁不到的孩子,怎可能见识过这等直接惨烈之极的恐惧?脑海里兀自空白一片,身子已不由自主的瘫倒在晶棺前,筛糠般抖成一团。
恐怖的人形歪了歪头,于是残渣浆液的溪流更加壮大,门内已积起一滩浓稠腥恶的湖泊,它似是感觉到回的惊恐,又翘起了嘴角。
“害怕了吗?”它笑着,极其扭曲而艰难地迈开步子,像是个劣等艺人支配下的破烂木偶,摇摇晃晃地移到回的面前。
回张大了嘴巴,却叫不出声音,感觉空气前所未有的稀薄难过,残缺的人形就站在面前,淋漓的血浆滴在他脸上腥且温热,渐渐滑进口中。仿佛有闪电于舌苔绽开,回骤然挣脱了恐惧的镣铐,终于歇斯底里的嚎叫出声。
“啊——”
忽然有不计其数的灿白光芒破开小屋棚壁,长枪般骤然贯穿本就残破不堪的人形,转眼间层层叠织成一道炽白的囚笼。此时光影散尽才能看清那是无数纷飞的洁白羽毛,却锋利如刀坚如钢铁,它们盘旋着,嘶吼着,将恐惧的地狱与回隔绝。
下一刻暴怒的巨兽撞破屋门,灿金的瞳孔仿若熔烧的金水,于翻卷如云的源力中生生浇出一条灿亮的轨迹,一片片灿白的羽毛于源力中构筑成型,随即枪矢般激射而出汇入囚笼。这是黄金翼狮的天赋权能【白牢】,以不可计数的羽毛织就牢不可破的囚笼困敌。这本应是巨兽进攻的前奏,然而光却没有继续纠缠的意思,猛一甩头将【白牢】顶翻一旁,旋即衔起回的衣襟向另一方窜去。
回险些背过气去,尖叫声戛然而止,下意识抓住巨兽颈上长鬃,待到光叼着他撞破墙壁蹿出老远之后,才被自己擂鼓般剧烈的心跳惊醒。
“怪物!怪物!怪物!”回紧紧抱住巨兽脖颈哭喊着,劫后逢生的惊喜也冲不淡他满心的惊恐,光感受得到孩子的心跳,以温柔的咕哝声回应,于林中奔行更速。
帝阕已晃进视线。
回骤然想起一事,惊讶之下正想说话,胸腹间却仿佛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大力狠狠击中,惊愕间身子已高高飞起,旋即重重坠下,就此人事不知。
最后一眼仿佛瞥见光的身形罩上大块血影……
似有若无的轻笑就在耳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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