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文/道道老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

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

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

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

深山一座幽静的古寺，院外苍松翠柏，庄严屹立。院内庭院深深，悠然宁静。

我穿一身简单的粗布僧袍，一头浓密的青丝已经不见了踪影，代之以尼姑的光头。

每天，我已经忘却了人世红尘的烦恼忧愁，代之以祥和的宁静。早晨起来，就开始做早课，木鱼声声，经声朗朗。白天，我会和寺中的姐妹以及师父、师太们，一起清洁打扫，下地劳动，伺弄花草。晚上研讨经书，过着规律的起居生活。

这一天，我正在自己的房间歇息，小师妹妙春急忙起来。“师姐，师父叫你。”

我随师妹来到会客室，见过师父。师父说：“悟空，外面有一位先生，指名要见你。”我问道：“什么人？”师父说：“他说他叫贾云。”

听了这个名字，我平静的心忽起波澜，红尘往事像放电影一样，在我的脑海里闪回起来。

我的大学生活是快乐的，而且是幸福的。因为，我碰到贾云。

那时候，我继续努力地学习，同时，还参加了学生会，积极地参加相关的活动。就是在学生会里面，我常常和贾云一起活动。

贾云一米八的个子，身材挺拔，不胖不瘦。浓密的黑发，留着寸长的平头。他学习很好，每学期都拿奖学金。他又是学生会的积极分子，各种活动总能看到他的身影。参加演讲比赛时，他侃侃而谈，表现很好，获得前三名。每天下午如果没有课或者活动，他就会和一些同学去打篮球。我很喜欢运动场上贾云矫健的身影，他擅长远投，总是作后卫，球到了他的手里，保证没有跑，总是一个点射，准确进篮筐。还有他健步抢篮的动作，是那么迷人。

他很关心同学，人很随和。一天早上，张勇早上跟同舍同学说他动不了了。同舍同学都以为他在开玩笑，没人理他，大家都去上课了。贾云从他们门前过，看到门半敞，往里把头，发现张勇一个人躺在床上，很奇怪，问他怎么了。他告诉贾云，自己起不来了。贾云一看不好，帮着张勇穿上衣服，课也没上，背上张勇匆匆跑去医务室。医务室一看情况不好，立即打１１０，送他去大医院抢救了。因为抢救及时，得以救治。据大夫说，再晚半小时，人就救不了了。

随着接触的增多，大家都发现，他是一个热心肠，有担当，责任感很强的人。在学生会活动中，他也很照顾女生，总是抢着把体力活干了。在男生们中间，他很讲义气，很有威望。每天打篮球，一呼百应，很多人参加。在女生们中间，大家谈论起他来，也是赞赏不已。一个女孩子，可能首先会因为一个人的外在，对这个人产生好感。而最根本的，还是他做的事，他的性情起了作用。他的所作所为，都让我对他产生了好感，暗生情愫。

我发现，贾云对我也是有心，在一起活动的时候，每当我不经意地回头，总能看到他炽热的眼神。我很难忘记那一个晚上，他让同宿舍的女孩子给我捎信，说他在操场边上那颗樱花树下等我，说有事跟我说，我的心立马小鹿乱撞。急忙打扮好，来到操场。远远的，看他低着头，来回踱步，帅气的脸上看起来有期盼，也有点紧张。我有何尝不是？我迎着他，轻轻地走过去。

他看到我，眼睛亮了。他告诉我，学生会搞活动用的牌子弄好了，他想让我和他一起去看看。

我们并排走向马路对过，他担心地牵着我的手。我很顺从地让他握着手。过了马路，我想抽出手，却感觉他握住不放，我看了看他，任他握着手继续走。

我把我俩的情况跟父母说了。因为我的大学和我家在一个城市，父母让我星期天领贾云回家来吃顿便饭，借机看看小伙子怎么样。

吃饭的时候，父亲问了贾云家里的情况。他很老实地做了回答。贾云家在农村，他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尚在读书。父母都在家里种地，老实的庄稼人。父母听了当时没说什么。然后在我回家时，父母劝我不要与他结婚。父亲说，小伙子倒是看着不错。可是和这种家庭条件的人结婚，将来负担会比较重，特别是他父母将来的养老，都会对我婚后的生活来说会带来负担。所以他们劝我，“婚姻是一个人一辈子的事，不能凭一时的感情用事，应该慎重考虑。”

只从我认定了贾云，而贾云也认定了我，我的心里就再也容不下别人了。我才不管他家庭怎么样。我坚定地对父母说：“我就认定他了。我们两个都是有手有脚，会努力工作。我相信我们是饿不着的。我喜欢他，除了他，我这辈子就不再嫁人了！”

父母再三劝说，我一口咬定非贾云不嫁，最后父母看我态度坚决。终于同意了我们的关系。我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感到无比的快乐，仿佛幸福在向我招手。我走在校园里，微风送来月季花的暗香，举目向四周望去，各种颜色的花儿分外妖娆，在风中向我点头示意，仿佛也为我欣慰。多么美好的一天啊！

临近毕业，因为父母所有的单位是很不错的企业，条件比较好，而我又是本科大学生，本厂子弟，符合进厂的条件，顺利进了父母所有的企业。贾云就没这么容易了，我又求父亲去找找关系，把贾云也招进来。父亲虽然有些犹豫，但看我恳切的表情，叹了口气，还是去找了相关的人帮忙了。使贾云得以顺利进厂。

上班不久，父母便给我们举行了婚礼。单位也根据条件，分给我们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住。虽然不大，我们布置得很温馨。小小的家冲满了爱。很快，我们的结晶，一对双胞胎儿子小宝和小贝也来到了我们的生活中。

贾云进厂后工作努力，很快崭露头角。不久就被提拔为维修车间的主任。每天下班后，他会帮我照顾孩子，做家务。周末，我们会带着孩子们去公园玩，或者去孩子们喜欢的动物园。不得不说，他是一个称职的好丈夫，好父亲。下班一见到孩子们，他们就会伸出小手，像两只雏鸟，争着让爸爸抱。他会把一个个举过头顶，“举高高”。孩子们高兴地发出可爱的笑声。听着这笑声，看着老公的笑容，我感到心里溢满了爱。这一刻，我简直要融化在幸福中了。

如果没有后来的变故该多好，我们一家人幸福地在一起，过着温暖而平静的生活。

这一切被一件事情打破了。

当时兴起一股下海的热潮。大学校友张勇的父亲拿出十万块钱给他，告诉儿子，我给你这十万，你就去海里随便游泳练练手吧。输了，就当我给你学费，赢了就可挣钱。那时的十万比现在的一百万都实用，当时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这时他想起来好友贾云。他给贾云打电话，极力邀请他和他一起去下海。他说：“你不用出钱，只要你人来就行。咱俩一起创业，我让你当二把手。”

贾云有点舍不得我和孩子们，再说，我们两个上班，虽然不能说小康，却也生活安定，所以开始，我们都不同意。架不住张勇再说劝说，讲各种有得条件，终于贾云动心了。他和我商量，觉得这对他是一个机会，他想去闯一下，看自己到底有多大能量。为了安全起见，我的工作应该保留，好有后路。再就是孩子们和我在单位，离我的父母近，也好有个照应，这样他才放心去搏。

他说：“只是这样就辛苦你了。”我非常舍不得他去，他还没离开，我只是想一想他要离开，心里已经感到空落落的。看他的神情，我也知道他也很舍不得走。但我明白，男人对事业看得很重。我留下他的人，他的心却已经下海去了。这次我若坚持不让他去，以后也许会成为他的心结。既然爱他，就不能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所以虽然我一百个不情愿，最终同意他去。

临走，我心里难受得很，仿佛他这一去，就永远回不来了。但又不想让他看出来。我给他仔细地收拾着随行物品，一遍又一遍地嘱咐他，一个人在外面，要注意吃饭、休息，不要太拼命了。不行就回来，家里人永远等着你。说着说着眼就红了，赶紧低下头，不让他看见我的眼泪。他也不忍心，拥抱着我。

列车开动了，他从窗玻璃看着我，挥舞着手臂。我也跟着车跑，列车越来越快，终于无情地把我甩在后面，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留下了我的人，却带走了我的心。

好在孩子们在我身边，照顾他们让我分了心，冲淡了我的思念之情。每天送他们上学、放学，给他们做饭，自己还要上班，这一切让我很忙碌。贾云也是每天打电话来。

当时下海，各种政策没有跟上，比较好干。他们开了公司，张勇也遵守诺言，让贾云做了二把手，帮着张工跑各种业务。公司很快走上了正规，产品也比较红火，一度成了一个小有名气的牌子。这样过了几年，政策各方面跟了上来，竞争也越来越激烈。公司开始走下坡路。

张勇一看形势不好，果断关闭了企业以求止损。下海了几年后，可能是累了，托他爸爸的关系，进了政府部分，又过起了朝九晚五的生活。贾云却是在南方历练多年，各方面能力很强了，加之他对南方熟悉了。公司关闭后，直接应聘到南方一个公司，做起了高级主管，照样在新的单位干得顺风顺水。

毕竟这些年，贾云总是跑业务到处奔波，没有固定下来。孩子们一直跟我生活上学。应聘到南方的城市以后，担心孩子们转学不适应，还有我的工作干得好好的，不是说动就能动，我们还是过着分居的生活。

那些年我们居少离多，一直靠着电话联系，贾云甚至忙得没有节假日。贾云在外面到处奔波，我在家里和孩子们一起生活。照顾孩子就四个字，说起来很容易。过来人都明白，酸甜苦辣心中自知。你辛辛苦苦刚收拾好的屋子，不一会他们就给弄得乱七八糟。有时，你工作辛苦了一天，晚上在家里很想静静，却是一会儿这个哭了，那个叫了，家里鸡飞狗跳。夜里，累得好想美美睡一觉，却不断得被惊醒，只还闭着眼睛起来照顾孩子们。有时看着孩子哭，自己是如此的烦躁，也想跟着他们哭。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信念，丈夫在外面辛苦奔波，我在后方应该保持安定，这样他才会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每次贾云打电话回家，我都是笑着告诉他，家里很好，没事，有我呢，放心在外面努力吧。

特别是每一次短暂相聚后的分离，舍不得他走还得放他走，心里的痛苦，难以言说。好在还有希望，他还会回来，只是需要等待。盼望相聚让人感到甜蜜，害怕分离让我痛苦，我总是在这之间游走。

这样熬着，一晃多年。小宝和小贝上了中学。

这天，贾云回来了。没有了往日回来的笑脸，脸上是严肃的表情。我一开始以为他路上很累，也没多想。晚上孩子们睡觉后，他拿出一份表格，上面赫然写着“离婚协议书”。我本来是微笑着，看到这张纸，一下子有点不明白，怀疑地直视着贾云的眼睛：“你开玩笑吧？”贾云回答：“这是真的，我想离婚。”我一下子傻了，怎么回事？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失去了思索能力。应该是脸色也变了，因为他紧张地问：“你没事吧？”并赶紧过来扶我，我自己坐在了床上，甩开了他的手。过了好半天，我大脑才能够运转。

此时，我的心被撕成了碎片，痛得难以呼吸。我用手按住心口，觉得自己的血在沸腾，向身体的各个方面横冲直闯。头皮也一炸一炸得疼。

这些年，我苦苦坚持着，现在贾云工作又稳定下来，实指望我们团聚有了希望，没想到却是如此的结局。我一直是如此的信任自己的丈夫，一直在努力搞好后勤，让他能安心工作。有时，孩子病了，我几天都睡不好觉，也不忍心让他知道。这就是我努力带来的结果么？一想到这些，各种委曲的情绪涌上心头。我双手捂脸，哭了。

此时贾云没在身边看着我，他已经不关心、不在乎我了，我想到。我哭了好一会儿，又生气地想道，我知道他很优秀，他本来就是一个很优秀的人。而且历练越多，越有成熟的魅力。难以想象，不会有喜欢他的女人。但我一直无条件地信任他，从来没想过他会经受不住诱惑，因为我认为我们是真心相爱。我也很优秀啊，也有各种诱惑，也有人会喜欢自己，然而我除了他，心里不会有其他人。他为什么不能像我一样，能坚持下来?想到这里，自己又委曲地哭了。

我到现在还深深地爱着他，以前分离，还会有相聚的机会，这次分手，再也没有机会了。现在对他，我是又爱又恨。爱之深，恨之切。

贾云看起来也并不好受，我曾愤怒地质问他，为了那个女人，竟然置我们多年的感情于不顾。然后我又低声下气地问：“你不就是因为咱两地分居吗？那好，我和孩子都过去。我工作也不要了，过去重新找工作也行啊。”我心里说，两地分居也不是我愿意的，是当初他想的主意，怕经济上有后顾之忧。为什么现在后果让我来承担？他惭愧地低下头，然后又抬起来，不也直视我的眼睛，但态度是决绝的，他说，那个人已经怀孕了，已经回不去了。他思虑再三，觉得那人比较软弱，离开他她就可能活不下去，他得对她负起责任。不像我，一直这么坚强，他相信我离了他一定会照样自己过得很好。

难道我一直在做的努力，不向他诉苦，不向他撒娇，只是为了让他能安心，都错了吗？表现得坚强是一个弥天大错么？其实我本人也很脆弱的好不好？我只是装得坚强好不好？我是想尽量做好后盾来着。我实际没有看起来那么坚强好不好？但我知道，现在我说什么，应该也不管用了。他不会相信，也不愿相信了。

我知道，一切都是借口，一切都没用了，就是我说爱他，我的爱还有用吗？他已经不爱我了，我就是拖着他不放手，受折磨是相互的，同时受害的还会有孩子。现实已经由不得我的意志，我能做的只有接受现实，只能选择放手。

最后两个孩子，一人一个，小宝跟爸爸走了。

我跟小贝生活。

我的心被抽走了一半，好一段时间，我提不起精神。走在外面，周围的景色都失去了色彩，到处都是灰蒙蒙的，我才明白，人悲伤过度，眼睛也失去分辨色彩的能力。我的世界变得没有了活力，我成了行尸走肉，只是在机械地上班、做着事情。有好久，我都不相信我已经永远失去了他，每天到了以往打电话的时间，就想给他打电话。我必须拿出离婚证书来，看着蓝色的小本，才能让我相信，我失去他了。这让我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好在我还有小贝，为了小贝，我还得坚强活下去。小贝还得上学，我还得工作为他吃饭，为他交学费。我知道，我不能光为自己而活。

小贝很懂事，学习很努力，也很乖。看我流泪时，总是默默陪着我，为我擦眼泪，求我别哭。这一段时间，可能是担心与难过，他也瘦了。看着他便憔悴的脸，我醒了。重新振作起来，慢慢走出伤痛。

过几年，到了孩子高考的时间了。贾云跟我商量，南方升学分数线低，要求让小贝去他那边高考。为了孩子们的前途，我同意了小贝也去他那里。他便为小贝办了转学，让小贝去了他所在的城市。

我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屋子，百般思索。能怨谁呢，怨社会变化快？还是怨他变心？这么多年，他一个人闯荡，事业家庭来回跑，也不容易。我一个人带着俩儿子，还要上班，也不容易。开始的意图是好的，只是最后，偏离了方向。最后我想到，自己一开始是一个人，还年轻，以为找到爱，就会一辈子快快乐乐，幸福地在一起到永远。于是找到了爱情，两个人卿卿我我，恩恩爱爱，以为会永不变。然后，又添加了两个宝贝，幸福值满分。

后来，贾云变心，他走，小宝走，现在小贝也走了。我的爱也全部没了。这些年来，我追求爱情，追求幸福，我守护爱情，守护家，守护幸福，最后却是一切皆空。所谓的爱情，所谓的工作，所谓的家庭，什么都像尘埃，随风吹走。到如今，我仍然是一个人，一切都又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忽然醍醐灌顶。原来爱情就是一场空，人生到头来也是一场空啊。

我站在阳台上，茫然眺望远方，隔壁传来隐约的歌声：

雾里看花

雾里看花 水中望月

你能分辨这变幻莫测的世界

涛走云飞 花开花谢

你能把握这摇曳多姿的季节

烦恼最是无情夜

笑语欢颜难道说那就是亲热

温存未必就是体贴

你知哪句是真 哪句是假

哪一句是情丝凝结

借我借我一双慧眼吧

让我把这纷扰

看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这歌声让我听得痴了，忽然明白这尘世我驾驭不了，还是躲开这纷扰吧。于是有了离开它的决心。

我给父母写了留言，放在我家的茶几上，用一个杯子压着，上面写道：“亲爱的父母，我现在感觉一切的努力皆无意义，人生原来一切皆空。好在还有妹妹陪伴你们，我走了，不要找我。小妹，以后就辛苦你陪伴父母了。”

我记起当年和贾云一起旅游时，来过一座寺庙，在那里，我的心无比的宁静，可以让人忘却俗世的烦恼。我曾经跟贾云说：“将来你若变心，我会来此出家。”当时，他笑着叉开话题，“你说什么傻话？”没想到，多年后，事实成真。毅然地，我离开了。

如今，贾云要求见我，我知道，他有可能只是觉得愧疚，觉得亏欠于我。实际上，我觉得他什么也不欠我的，世事的变迁，他只是我人生感悟的一个媒介而已。还是不要见了，我们缘分已经尽了，相见无益，还是一别两宽，各自相安为好。

师傅见我拒绝，看了我一眼，仿佛明了。但她再一次确认：“悟空，你确定你真地不见吗？”我双手合十，“一切皆空，善哉！”

想起了《红楼梦》的诗词：

“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老来富贵也真侥幸。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