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可•奥勒留(121—180年)在世六十载,最后的二十年是在皇帝的任上度过的。
在这二十年的时间里,他主持帝国事务,同时不断地行进在帝国的疆域之内,视察军队,到达城市,来到乡间,巡游边疆。在这些鞍马劳顿的间隙,他记录着思想的点滴,形成这一册永世流传的《沉思录》。 这些文字是用希腊文写成的,而相信他的这些思想流淌,起初是在羊皮纸之上。
你可以想象,由于技术的原因,远古的人长篇大论的文字书写是受到局限的,也不得不惜墨如金,想得多,写的少。 据知,书名是后人起的,因为奥勒留作为隐士性格的皇帝,如此地书写,既无证据证明、也没有必要通过出版来传播,通过体例观察也可以判断。
显然,这是一本写给自己内心的书。 一个关于奥勒留的人生评价普遍流传,也颇能打动读者和后人。这段评价出自伯特兰•罗素,他在《西方哲学史》中记述:“马可•奥勒留是一个悲怆的人;在一系列必须加以抗拒的欲望里,他感到其中最具有吸引力的就是想要引退去过一种宁静的乡村生活的那种愿望。但是实现这种愿望的机会始终没有来临。”
许多人的现实生命其实都是矛盾的,通常会活在两个自我,外在的和内心的;职业的和生活的;必须的和想要的。虽然这两者是有联系的,但的确是相互冲突的。也许正是这种矛盾和冲突,使当事的人物心生思辨性极强的思考和向往。
伯特兰·罗素(1872—1970),英国学者伯特兰•罗素(1872—1970年)是一位作家、数学家、历史学家、逻辑学家、哲学家、思想家、也是一位获得爵士封号的英国名人,他曾于二十年代来到中国访问和巡回演讲。而翻译《西方哲学史》为中文的,则是出生安庆的著名学者朱光潜。这套上下两册的书,曾经风靡一时,当然至今依然是经典。也曾阅读,因为大学时代的毕业论文主题,即是《罗素在中国》。
个人理解,奥勒留的思想,首先表现为人生的生命哲学思考,也即生命的意义的思考。关注现世价值,关注内心价值,是他的思想的重要组成部分。 “希波克拉底在治愈许多病人之后自己病死了。占星家们预告了许多人的死亡,然后命运也把他们攫走。亚历山大、庞培、恺撒在粉碎数十万计的骑兵和步兵、频繁地把整个城市夷为平地之后,他们最后也告别了人世。赫拉克利特在大量地思考了宇宙的火之后,最后死于水肿病,死时污泥弄赃了全身。虫豸毁了德谟克利特,别的虫豸杀死了苏格拉底。所有这些意味着什么呢?你上船,航行,近岸,然后下来。如果的确是航向另一个生命,是那就不会需要神,甚至在那儿也不需要。但如果是航向一个无知无觉之乡,你将不会再受痛苦和快乐的掌握,不会再是身体的奴隶,而身体有多么下贱,它所服务的对象就有多么优越,因为后者是理智和神性,前者则是泥土和速朽。”
矛盾的是,历史中和现实的人物,由于灵魂不朽的思想作祟,又加之后世受到教育的影响,尤其是对于历史的崇拜和亡灵的祭典的需要,往往走向奥勒留忠告的反面,即过于关注“身后事”。 “所以我们应当在我们的思想行进中抑制一切无目的的无价值的想法,以及大量好奇和恶意的情感;一个人应当仅仅使他想这样一些事:即当别人突然问:‘你现在想什么?’他都能完全坦白地直接回答:想这个或那个,并且从你的话里清楚地表明:你心中的一切都是朴实和仁爱的,都有利于一个社会动物,你是一个全然不关注快乐或感官享受的人,也没有敌意、嫉妒和疑心,或者有任何别的你说出来会感到脸红的念头。”
回到本来,追寻本心,释放本能的善意,这大概也相当于中国禅宗倡导的“直指人心”吧。 身处西方古代世界的奥勒留,似乎也同样的指向人生工作和生活状态的诚意正心。他忠告自己:“不要不情愿地劳作,不要不尊重公共利益,不要不加以适当的考虑,不要分心,不要虚有学问的外表而丧失自己的思想,也不要成为喋喋不休或忙忙碌碌的人。”
如下这一段话,让人想起汉语中的“恕”,即以仁爱之心待人,而从象形文字的笔画来读,就是“如心”,如自己的心。而东方普遍的人性观点则是性善论,如自己的内心,即是向善。“不要把任何这样的事情评价为是对你有利的:即那些使你不守诺言、丧失自尊、憎恨他人、多疑、苛责、虚伪和欲望一切需要墙和幕的东西的事情,因为那更喜欢他自己的理性、神灵并崇拜神灵的人,他不扮演悲剧的角色,不呻吟,不需要独处或很多伙伴,最重要的是,他将在生活中不受死的诱惑也不逃避死亡,对于他的灵魂空间在身体中寄寓多久,他是完全不关心的。”
如果你不是事先知晓,你很难想象这些文字是出自罗马皇帝的笔下,这真是一个奇迹,至少是例外。他告诫自己:“每个人生存的时间都是短暂的,他在地上居住的那个角落是狭小的,最长久的死后名声也是短暂的,甚至这名声也只是被可怜的一代代后人所持续,这些人也将很快死去,他们甚至于不知道自己,更不必说早已死去的人了。”
当然,当你思考人生时,不可避免地都会思考生老病死,而这些都是既定,所以,你的思考角度和立场,对你的生命状态是极有倾向性意义的,悲观或乐观,看穿或迷失,积极或消极,面对或逃避。
你能想象,一个皇帝的人生梦想,其实是一个宁静的隐士吗?“人们寻求隐退自身,他们隐居于乡村茅屋,山林海滨;你也倾向于渴望这些事情。但这完全是凡夫俗子的一个标记,因为无论什么时候要退入自身你都可以这样做。因为一个人退到任何一个地方都不如退入自己的心灵更为宁静和更少苦恼,特别是当他的心里有这种思想的时候。” 顺其自然,万事都有自己的轨迹,其来有自,如“天行健”。
历经两千年风雨沧桑和战火纷飞侥幸保存的罗马圆形大剧场“把一切发生的事情都看做是正当地发生的事情,如果仔细地观察,你将发现它就是这样。我在此不仅是指事物系列的连续性,而且指正当本身。”
“你有理性吗?我有。那为什么你不运用它呢?是因为当它要你走这条路,你却希望别的东西吗?” 根据我的相互的理解,所谓理性,是看重自己与外界,包括自然和外在的社会对话的客观结论。相对而言,人文,则主要是强调了人与自己内心对话的主观结论。理性,即是人在正常思维状态下时为了获得预期结果,有自信与勇气冷静地面对现状,尽量全面地了解现实分析出多种可行性方案,再判断出最佳方案且对其有效执行的能力。而理性的本质,就包括否定与怀疑。否定自己,怀疑自己;否定现有,怀疑现有;否定经验,怀疑经验。
重视当下的行为,不要等待。“不要像仿佛你将活一千年那样行动。死亡窥视着你。当你活着,当善是在你力量范围之内,你行善吧。” 关于身后的自我告诫类的文字,在奥勒留的书中反复出现,体现出作者在自己的岗位和人生体验之中超乎寻常的冷静、清醒,如果按照中国带有禅宗意味的思想,那,即是“放下”! “那对身后的名声有一强烈欲望的人没有想到那些回忆他的人自己很快也都要死去,然后他们的子孙也要死去,直到全部的记忆都通过那些愚蠢地崇拜和死去的人们而终归湮灭无闻。但假设那些将记住他的人甚至是永生不死的,因而这记忆将是永恒的,那么这对你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不说这对死者意味着什么,而是说这对生者意味着什么。赞扬,除非它的确有某种用途,此外还是什么呢?由于你现在不合宜地拒绝了自然的这一礼物,而依附于别的一些事物……”
人生的历程,从这个意义上讲,即是一条通往死亡的跑道。正如我们经常体会的,不要过于在意结果本身,而应当关注意义和过程。“你已不久于人世,但还没有使自己相互单纯,摆脱烦恼,还没有摆脱对被外在事物损害的怀疑,还没有养成和善地对待所有的性情,还没有做到使你的智慧仅仅用于正直地行动。”
“时间好像一条由发生的各种事情构成的河流,而且是一条湍急的河流,因为刚刚看见了一个事物,它就被带走了,而另一个事物又来代替它,而这个也将被带走。”
“尊重那宇宙中最好的东西,这就是利用和指引所有事物的东西。同样,也要尊重你自身中最好的东西,它具有跟上面所说的同样的性质。”
摘录此句时,猛然想起陶行知重复言说的自身使命,“人生,为一大事来,做一大事去。”使命感,改变自己和周遭的使命感,是驱使人积极面对生活和生命的崇高而又现实的唯一理由,而帮助他人,则是生而为人的终极使命,也所谓“成己达人”。“早晨当你不情愿起床时,让这一思想出现——我正起来做一个人的工作。如果我是要去做我因此而存在,因此而被带入这一世界的工作,那么我有什么不满意呢?难道我是为了躲在温暖的被子里睡眠而生的吗?——但这是较愉快的。——那你的存在是为了获取快乐,而全然不是为了行动和尽力吗?”
“寻求不可能的事情是一种发疯,而恶人不做这种事情是不可能的。”尊崇自然的状态,世界本来有它应有的样子,不要纠结于不可能的任务,也要丢掉恶和恶人会从你的世界里消失的幻想。进而,奥勒留提醒自己,追寻自己的内心,“别人对你做了错事吗?让他去注意它吧。他有他自己的气质,他自己的活动。我现在有普遍的本性要我有的,我做我的本性现在要我去做的。” 接受完整的教育,形成生命的自恰,在与世界良性互动的价值观的驱使之下,去行善,即是做正确的事,做最好的自己。
“如果你能走正确的道路,正确地思考和行动,你就能在一种幸福的平静流动中度过一生。这两件事对于神的灵魂和人的灵魂,对于理性存在的灵魂都是共同的,不要受别的事情打扰。好好地坚持正义的气质并实行正义,这样你就能消除你的欲望。”
“不要不加考虑地被事物的现象牵着鼻子走,而是根据你的能力和是否对他们合适而给所有人以帮助。”此所谓力所能及。 运气是自己的主观感受,好运气是恰逢其时,玉成其事,当行时则去行,运气会越来越好。“一种好运气就是灵魂、好的情感、好的行为的一种好的配置。”
屋大维(前63—14),罗马帝国第一位元首,即后来俗称的皇帝,恺撒义子相隔两千年,在我们与奥勒留的时间长河之间。世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尤其是物质的世界,但你能说,在如今生活节奏如此快速,人际交往如此频繁,物质和技术条件如此丰富的情形之下,你的追寻内心思考的思想层面,已经超越遥远的古代哲人了吗?
答案应当是否定的。
作为生命独特现象的人的存在的肉体和灵魂没有实质的改变,因此,生命哲学的思考价值,才能获得相对的永恒,超越时代和外界变化的永恒。
根据历史记载,奥勒留在公元180去世之后,由他的独生子继承帝位,但由于他可以生下儿子但不能传递他的心,其子成长为暴君,而且导致罗马帝国走向衰落。
巧合的是,正当其时,中国的东汉王朝也进入外戚专权和群雄逐鹿的纷争时代。
[注]《沉思录》,马可•奥勒留著,何怀宏译,中央编译出版社,2008年7月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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