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红楼梦》时,有几处写贾政对待贾宝玉态度的变化,印象最深。
在《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贾宝玉正玩得开心,贾政遣人来叫,宝玉吓个半死:
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听了,好似打了个焦雷,登时扫去兴头,脸上转了颜色,便拉着贾母扭的好似扭股儿糖,杀死不敢去.……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这边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看看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 因这几件上,把素日嫌恶处分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
看来,平时贾政没少教训宝玉,所以宝玉见父亲竟如此为难、不情愿。
在《第三十三回 手足耽耽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中,贾宝玉做了错事,贾政一怒之下,拿大板子恨不得一顿打死:
贾政冷笑道:“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已不孝,教训他一番,又有众人护持,不如趁今日一发勒死了,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索来勒死.
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如今已将五十岁的人, 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今日越发要他死,岂不是有意绝我. 既要勒死他,快拿绳子来先勒死我,再勒死他.我们娘儿们不敢含怨,到底在阴司里得个依靠。”说毕,爬在宝玉身上大哭起来.
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
论者多以这一段说明贾政的冷酷、不近人情。
在《第七十八回 老学士闲征诡画词 痴公子杜撰芙蓉诔》中,贾政再次心情大变:
近日贾政年迈,名利大灰,然起初天性也是个诗酒放诞之人,因在子侄辈中,少不得规以正路.近见宝玉虽不读书,竟颇能解此,细评起来,也还不算十分玷辱了祖宗.就思及祖宗们,各各亦皆如此,虽有深精举业的,也不曾发迹过一个,看来此亦贾门之数.况母亲溺爱,遂也不强以举业逼他了.所以近日是这等待他.
人们往往说贾政对待宝玉不好,但从这几次对待宝玉的态度来看,其实是一种很正常的父子关系,对宝玉的爱也是纯然至真。
在第23回中,因为宝玉的“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心生怜爱,是一种天然的舐犊情深。
第33回,贾政痛打宝玉,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心情。宝玉不喜欢应科举,搁在今天说,是反对应试教育,放在古代,就是不上进的纨绔行径。想想今天那些因为辅导孩子功课血压升高的父母,以及把沉迷游戏中的孩子送到临沂杨永信那里的父母,就能理解贾政的心情了:自己在仕途努力,儿子却如此不争气;教训一下,合家人护着;所以最后自己也气得泪如雨下。
恨不得打死孽子,这个心情是真的,只因他自己心里仍有不服。
但到了第78回,贾政已到觉自己垂暮之年,仕宦无成,不得不相信天命。放下年轻时的执着,与儿子和解了,也就是跟自己和解了。心情落寞与无奈,可见一斑。
自己也是父亲。年轻时豪情壮志、盛气凌云,自然也见不得孩子不争气、不努力;过了半生,一事无成,觉得世间事真是不可说。太多因素无可奈何,对孩子也只是求他平安、健康、高高兴兴罢了。
所以,贾政的苦衷,只有老男人才懂。
(匆匆写下,搪塞日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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