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虚无梦痕
我死着。
我正在离开这个世界，失去我作为生命的身份。所以，我将要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你不用怀疑。我眼前背着镰刀的黑衣人没有任何阻止我的行为就是证明。欺骗你对我没有任何好处，相反，它还要耗费我即将消耗殆尽的精力。我虽然即将死去，但不代表我会做这种蠢事。
我像绝大多数死着的人一样，如同履行一项神圣的义务一般开始回顾我的一生。了解它或许会对活着的你有所帮助。背着镰刀的黑衣人默许我把这些事告诉你，我也不清楚原因。我只知道你将有幸了解一个人打心底里无所保留的赤诚之言。现在，背着镰刀的黑衣人打开了关于我的开关。注意——一部电影开始了。
我已经和活着的我脱离关系了，所以往后我会用“他”来称呼活着的我。
这是一句温馨提示。
第一幕。
空镜头。故乡的山峰直冲云霄，山巅的风景隐藏在雾里，仿佛埋没在洗衣水浓密的泡沫里的小玩具，山岚就是其天然的装扮，没有丝毫矫饰的韵味。
那时的天很蓝，万里无云；山很青，绿水环绕。阳光自山巅的一块巨石上倾泻而下，穿过林层间的鸟巢，落在散着芬芳的泥土上。花草在微风中摇摆，草尖花心，还悬着积着清晨山间的露水。
山腰处排列有序的村舍，清一色的红瓦房，山里的午间炊烟袅袅，轻柔恍若仙雾，自瑶池仙境泛来尘世。有一处人头攒动的宽敞院落弥漫着焦灼的期待韵息。他便是在这里出生。
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如电影中摄像的视角，镜头推进。一个初生的生命现于眼前。我有点惊讶，居然真的看到了自己。我听到了脐带被剪断的声响，上了年纪的接生阿嬷抱起婴儿，去耳房事先备好的浴桶那里为婴儿擦拭母血。不久之后，门外徘徊的男人们走了进来。那是他的父亲、祖父和外祖父。婴儿裹着棉被，哇哇地哭个不停。
父亲率先把他抱在怀里，一股温暖厚实的感觉被我感知到了。多奇妙啊！看着他被拥抱，我竟也在心动！父亲喜极而泣，把食指放在他嘴唇前挑逗着，激动地喃喃自语:“我当爸爸了，我当爸爸了……”真是的！场面这么煽情，让我这在死之人怎生受得住？原来不管我走了多远，最初的心动永远还是最惹人心绪的。祖父和外祖父轮流抱了抱他，其他的亲属也都凑上来看他，他来到了这个家，这个他在社会上第一次拥有的世界。这一时的记忆原来还在。我以为它早已消失，不会再被想起。我走了太长的路，且把最初的自己葬入暗渊，久未相顾，彻底遗忘了。每个人都曾万众瞩目、独一无二，可惜我发现得太晚。
周晬咿呀学语，孩提蹒跚学步。初到这世上的两三年，他在家中度过。他会自己奔跑时，已熟悉了院里的一草一木和目所能及的一切家什。他对耳房，也就是爷爷奶奶居住的房间有一股探险的渴望。父亲外出务工，髫龀之前，他一直和母亲在堂屋待着。在我的记忆里，耳房的后半部分当储物间用了，所以总给人一种阴凉僻静的感觉。两三个近一米高的陶瓮散发着不可名状的神秘气息，每逢过年时，它们就会神秘地孕育出微甜的藕片和淡青色的腊八蒜。
爷爷的床头有一个小柜子。当然，对现在的我来说是小柜子，但对他来说却是一个庞大的秘境。找到打开秘境的钥匙后，会看到里面的木扉漆黑一片，带有古色古香的味道。柜子有三层，他只能触碰到第一层，那里堆满着过年时要穿的新衣服。在他期待的呼唤下，爷爷会像变魔术一样，从里面拿出许许多多自制的小吃。酸甜苦辣咸，那是长辈的魔力无边。在那个年纪，他最大的心愿就是长得高一点，这样不但能随心所欲地拿到宝藏，还能看一看从未见识过的第三层。那里一定藏着什么秘密。
旧的画面渐渐淡出，新场景淡入。那是童年的另一段经历。人都会有朋友的，即使那些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落落寡合的人，也有自己内心的朋友。他和妹妹认识了一对姐弟，四人组成了一个小团体，年龄相当，算是青梅竹马。
死神掌控的画面以一个圆形视角扩开。起先是一盏小的电子灯笼。灯笼有六面，上为顶，下悬着像麦穗一样的流苏，寓意吉祥。四面作为观赏的主题，印有不同的几幅祝愿团圆美满的年画。风琴乐与中国古典旋律结合的妙音自灯笼内部传来，混合在人海的喧哗声中。死神仿佛一位熟练的摄影师，操控着一个生命的拉镜头。拉镜头下，视野渐渐扩大，可以看到手提灯笼的是七岁的他。他旁边站着另外三人。妹妹手挥仙女棒，刺花尖的焰火变幻多端，绮丽的火花在黑夜里诞生。那对姐弟，弟弟拿着棒香棒香前部的香火颤颤地接近花窝窝的引线，“呲”地一声响后，火树银花。姐姐帮大人准备元夜的重头戏。如诗如画的月夜下，街巷的气氛如流水般流入人海，暖意融融的欢声笑语中烟花升空，浩瀚的天穹盛开了一朵朵绚丽迷人的七彩花儿。天上地下的花海在人们的欢呼声中融为了一体。
死神把焦点集中在其中一束烟花上，烟花远离尘世来到杳无人迹的夜空深处，悄然盛开。我的意识锁定在这一幕场景上，神情恍然，原有的景象淡出，另一幕场景紧接着淡入。
下一幕。
摇镜头。绿油油的麦田，海洋一样的天空，白炽晃眼的太阳，安稳如山的白云。天边数十只风筝强行篡位了我的关注点。那些在空中飞翔的风筝和放风筝的人成了画面里的唯一。
风筝的式样多为鸟类，其中燕子居多，燕群之中又数黑燕子的队伍最庞大。其余的小型团体联合起来，与庞大的黑燕子队伍展开一年一度的“风筝大战”。
他们四人有两只风筝。一只黑燕子和一只青蛙。会飞的青蛙往年总是和黑燕子上演一场“碟中谍”。今年也是如此，他想。他喜欢胜利的滋味，看着别人黯然神伤地离场，他就会产生一种自豪感。
经历了一段时间的大战，空中的风筝寥寥无几。黑燕子军今年吃了大亏，一阵风把黑燕子军的进攻吹乱，另一方的联盟抓住时机，顺风而战。所幸黑燕子队伍庞大，风过后及时调整了队伍，虽有损失，却依旧和联军的实力旗鼓相当。双方一直战斗到夕阳的余晖染尽世界。他没有想到最后会是这种局面。
我乞求地看向死神，希望他能把这段时间跳过去。但我失望了。果然，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无法逃避，终归是要面对的。死神的无情，在我看来，就是他严格地遵守着上帝的旨意，把一切的是非都赤裸裸地展示给触犯的人，不管是否会在伤口上撒盐，是否会让人痛到撕心裂肺。
他操控着手里的风筝。空中，只留一只黑燕子和一直会飞的青蛙。是他和那位弟弟的。两个女孩儿担忧地看着二人。世界安静下来，空气仿佛变成了一种烦心的胶体。他收敛起心中某种不知名的情绪，默默地操控着风筝，与那位弟弟拉开距离。
升空。后退。侧身。斜位。俯冲……朋友冲他笑了笑。噔——
一只风筝坠了下来。全场先是肃寂，而后爆发出一阵欢呼。刺眼的阳光下，一只风筝在空中孤单地俯视苍生。
四人沉默着回家了。
他突然扭头。眼中是我和死神的影像。
世间万物都有某种规则。我在即将过完一生时才发觉，这个规则仿佛一座堤堰，每打破一次规则就像在堤上刺穿一个小孔，虽然只有蚁穴大小，但它会一直滋生、蔓延。古人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今人称其为“破窗效应”。我们友谊的颠覆，是在不知不觉中有了先例，待到发觉时已经为时已晚。
这是弥补不了的缺憾。谁都会有的。
童年草草收场，青春还未疯狂就已远去，我知道了什么是一辆没有归途的列车开往终点的坟墓。我开始平静地看着他按部就班的生活在电影的画面中显现又消逝。他对自己没有一点色彩的青春麻木地接受着。
三十五岁。他最后一次和朋友见面。
那是一家法式咖啡馆。店里放映着莫扎特的古典音乐《费加罗的婚礼》。姐姐穿一身款式素简的蓝色工装裤，里面是一件白色的衬衫。弟弟穿一件浅褐色暗方格衬衣，和一条黑色牛仔裤。他穿一身严肃的西装，系着领带。姐弟都是一双帆布鞋，唯他是一双黑皮鞋。他们之间，有了很大的差异，仅在着装上就表现出了这些。这在以前，是根本不会料到的事。
午后纯净的蓝天没有漂浮着任何一丝白色的云絮。他看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佯装镇定地抿了一口咖啡。他故意不看面前的二人，因为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弟弟开口说话时，即将被遗弃的人眼中闪过了背着镰刀的黑衣人的身影。原来，当年不是幻觉，一切早已注定。
弟弟唤一声他的昵称，说：“就这样吧。”
“什、什么？”他心中慌乱，装出一副不解的样子。
弟弟没有回答他，而是自顾自望着天花板，自语：“我们四人，哦不，现在是三人——在一起多长时间了？”
他浑身颤栗，因惊恐而面容狰狞，猝然打断弟弟的话：“我还有事，工作太繁忙了。如果不介意的话，要不我们改天再——”
姐姐啜一口咖啡，也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分手吧。活着的三人。我们和你。”
“啊！为、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呢？我们曾经是那么要好的朋友，怎么可以发生这种事呢！”他像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
弟弟长叹一口气：“你应该最清楚。”姐姐站起身，从椅子上拿起双肩包，说：“弟弟，我们走。话说完了，以后避免来往就好了。”
还有下文。但背着镰刀的黑衣人把它快进了。画面更换。
那是在上海的一家三甲医院。他一个人坐在手术室外面的椅子上，双手抱头，那一年，他四十岁。
那一天，他一个人想了很多。
但现在我想得比他更多。妹妹替他照顾父母，他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决然地离开家乡，去追寻他所谓的梦想。妹妹第一个进入三甲医院，被诊断出癌症晚期时，家人依旧联系不到他。是四人小团体中的那对姐弟帮父母为妹妹料理了后事。后来，他一无所有地返回家乡时，父亲也因一次意外撒手人寰。只剩他和母亲相依为命。后面的事，也就是小团体解散前，他终于进了一家中型公司，勉强能够维持生计。谁料，几年后，母亲也去世了。他居然只有再次来到这里，才能忆起家人的温暖。
他苦苦思索着一切变样的原因，但当时他陷得太深，连尽头都看不到，又怎会看破呢？很多人都是如此。
现在的我明白了。经历了接二连三的磨难，在六十七岁逝世之前，我有了看透的能力。我在错误的时间做了错误的事。和大多数活着的人一样。我看着抱头痛哭的四十七岁的他，眼中也开始溢出了无奈的水雾，化作滴滴泪水。手术室的门开了。我居然跟他一样，痛苦地闭上了双眼，噙着眼泪，不敢抬头，听候死神的安排。但是……过去的一切早已藏在了我的心里，只待人死亡时，给人最后一次回顾。不管欢喜还是遗憾，死神一视同仁。我应该是泪眼婆娑的失态模样，我极力不去看那些画面，但电影还是在我脑海中上演，我忍不住咒骂了一句：“该死的视觉暂留原理……”
门开了。主治医生一脸惋惜地走了出来，遗憾地对麻木的他说：“对不起。我们尽力了，您请节哀。”
到了他五十岁的时候，他还是非常自然地步了我的后尘。他看见了背着镰刀的黑衣人。自母亲去世九年后，他走出悲痛，开始了他新的生活。这一次的变化是因为一个二十岁的女子。
当时，我自杀了。为什么自杀我也说不清楚。总之就是无牵无挂，自杀对当时的我来说，就像远行一样，是件不知意义的事。
现在的画面里，他也开始卧轨了。他的眼睛看向我和黑衣人的方向。这不是幻觉。我想对他说。
列车呼啸而过。当地的居民刚好路过，把为鼓舞士气而醉酒的他托了回来。他左脚粉碎，幸运的是，郊外刚好有一所医院，好心的路人把他送到了医院。
又遇见了那位女子。圆脸，齐刘海，身材颀长，是这家医院的一名护士。女子曾向他表露过心意。
“需要截肢。”
“不，我想死。”
女子摇了摇头，对主治医生说：“刘前辈，听我的。截肢！”
女子扭头看了看他，神色幽怨地说：“你不能死。”他闭上眼睛，故意不看女子。女子眼中充满了担忧。
“截肢吧！”女子又是说道：“费用我来出。”
他睁开了紧闭的双眼，沙哑着问：“你什么意思？”
女子看着她，坚定地一字一句说道：“我养你！”
“我想死。”他对死神说。
死神回头看了看我，我又看向他。
我深情地劝他说：“世界很大，几十年很长。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等你，跨越一生的距离。”
电影最后。
他体弱，无病而卒，算是寿终正寝。他临死前对女子说：“代我向你父亲和大姑问好。叔叔感谢他们姐弟二人的照顾。”他深吸一口气，说出人声最后一句话：“老头子我看了看，那个男孩很好，你只管放心……”
背着镰刀的黑衣人迈出一步，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我请你看些删减的片段吧！”
画面开始变得虚幻。我也变得虚幻。他像影子一样，走入我的身体。我回味。
当会飞的青蛙在空中遗世独立时，我的蚁穴出现了。从那时开始，朋友失足落水，我慌忙逃离；朋友稍有不是，我疑心重重；家人去世，责怪朋友没有告知。
现在我明白，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一直在毁灭着自己。这一切的问题，都归功于我的内心。就连最后残疾生存的十六年里，内心突然充实，也是因为死了一次，和死神擦肩而过，解开了内心枷锁的缘故。
我在青春选择了安逸，选择了按部就班，从来没有为自己的梦想疯狂过。我顺应着时代需求，做着一个平凡的公民。我之前从未想过我会厌倦这种生活。当那一刻来临，我能做的，只有背井离乡，漂泊流浪，在没有人认识我的地方，做一个新的自己。但我忘了我还有家庭，我也没有青春年少时失败了也可以重来的机会。最后，我一事无成。
这些在我卧轨自杀时就想明白了。
因为它是死神告诉给我的话。
现在，死神牵着我离开。我却还想再看一遍电影，做独一无二的主角。
我即将死亡。
死神又重复了一句：
“你能快点吗？我还有一群客户呢！”
哦？原来还有一群和我一样的人啊！不过，我还是想当独一无二的主角。
我告诉你，面前的朋友，我们都是一群一样的一个。好好欣赏幽灵的话吧！
现在的下一瞬间，我死了。
2019.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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