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

雪夜

下班的时候，下雪了。

雪花洁白无瑕，从这座城市灰色的半空中缓缓飘落。每一片都是无精打采的，懒懒散散，有一种无视地球引力的感觉。

因为是春节放假，同事们都已匆匆地离开了公司，现在只剩下我一人。在这空旷而寂寥的办公室里，收拾着女友送我的一些小礼物。

一个木制笔筒，一片玻璃镜框，里面还夹着我和她的合影。抽屉里还有一双手套，她在学校时亲手给我织的……

每一件礼物都是一本泛黄的相册，手指轻启，回忆便翻涌了起来，如黄河决堤一般，汹涌而至，将人吞没，令人窒息。

不。一切都结束了。

我大口喘着气，将它们全都扔到一个黑色塑料袋子里，封紧袋口。以求短暂的安宁。

我提着袋子，走出公司的大楼。黑色的柏油路上，车来人往，络绎不绝。每个人都低着头，步履匆匆。不停地赶路，从一个起点，走到另一个起点，无休无止，无法驻足……直至生命的尽头。

他们无暇顾及这场不期而遇的雪花。他们的路上没有美景，亦没有任何美丽的邂逅。他们的眼里只有钞票，他们只想知道如何获得更多的钞票以及钞票能够带来的诸多美妙的幻觉。

这样一来，这满天的飞雪似乎只为我一人而纷飞了。飞得很寂寞，很失落，很空洞，就像独自赏雪的我一样。

雪花的飘飞还给人一种尘埃落定的无力之感。我看着它们飘落，看着它们融化，只能静静地看，看这满天的洁白无瑕化成污浊不堪。

徒留这满地的遗憾，让人缅怀。缅怀一切未融前的飘飞。

缅怀一切结束事物的过去形态。

这也正是雪的意义之所在。

它是一年四季的最后总结，是一种轮回。春夏秋冬如此，生命如此，爱情亦如此。

我的爱情就是始于一场大雪里，而今又将在这场大雪里，彻底终结。

爱情的终结是极其缓慢的，凄美的，像是婉约派的诗。

不像恋情，它的结束总是来得如此突然而又蓄谋已久，充斥了各种压抑的灰黯气息。

也不像牵手。牵手的瞬间总是伴随着浪漫的，幸福的诗情画意。

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在校园幽静的小路上，在橘黄色的路灯下，在抬头对望一瞬的惊讶里，似乎后来的一切就都已注定。

那天的雪有点肆意妄为的味道。裹挟着夜里的寒风，在无人的校园里横冲直撞。

“这么晚才下班？”我问。

“嗯。你呢？”

“嗯……我在找灵感。”我没骗她，我当时正在网上写一篇言情小说。

“噗嗤。”她笑了，笑得比雪花还要纯。

“我请你吃麻辣烫吧。”

说着，我把自己的帽子摘了，套到她的头上。

从那以后，不管她在哪做兼职，我每晚都去接她。

雪花越发的密集了，夜色也越发的浓郁了，气温也随之越发的低了。双手插到羽绒服的口袋里，也感觉不到一丝温暖。只好缩了缩脖子，加快瑟瑟前行的步伐。

雪花在我的脚下，一片片漫不经心地落到湿漉漉的地面，融化成水。映出了这个城市红红绿绿的倒影。

斑斑驳驳，匆匆忙忙，构成了倒影的主题。

今晚是除夕前夜。整个城市也因此显示出浮夸的喜庆了。到处都挂着大红的灯笼，和大红的万字结。

尤其是商场里，每个店铺都洋溢浓浓的喜气。每一个店员的脸上是挂着统一的，看似真诚而又热情的笑容，既兴奋又疲倦。

我走进一家饭店，里面人不算多。于是，服务员立马笑盈盈地走了过来。

她的笑容甜美可亲，非常的标准。

让每一个进来用餐的人，都感觉到邻家小妹的热情与好客。

“先生您好，请问几位？”

声音也是恰到好处的柔和动听。

“一位。”我说。

我选了一个靠窗的卡座，将黑色袋子放在桌上。点了一瓶白酒和两样炒菜。

和当年告白的时候一样。

“你还会喝酒呀？”当年的她一脸惊讶地望着我。

“你讨厌未来的男朋友喝酒吗？”

她没回答。但脸上的红晕却瞬间爆炸开来，染红了脖子。她有些不知所措，匆忙拿起筷子，夹菜，低头吃起来。

当时的样子很可爱。

我举起酒杯，盯着她绯红的脸。一股浓烈的香甜味灌满口鼻。

“做我女朋友，好吗？”

她仍没吭声，低着头，咬着下唇，似乎在忍着笑。

在那之后，我们像所有的小情侣一样，每天黏在一起，难舍难分。学校里每个角落都有过我们腻在一起的身影。

夏夜，在学校的河边散步。月光皎洁，落在河里，波光粼粼的。凉风习习，抚弄她的长发，飘来一阵阵清香。

我们牵着手，说着没完没了的废话，开着没有笑点的玩笑，但我们依旧一路嘻嘻哈哈。

“你看！”她的手指向地面。一张钞票。“我请你吃串！”她扇着50元的整钞，得意的像个傻子。

冬日里，雪天外。我们漫步其中，雪花将我们与世界隔离。我的左手牵着她的右手，在我的口袋里，感受彼此的温度。

“为什么要让小雪背叛韩冬？”在看完我的小说后，她眼圈红红的。

“因为生活太残酷了。”我故作深沉。

“不要，我不要！以后生活再残酷，我也不要离开你！”她哭了，泪眼婆娑，瘪着嘴。像极了小孩。

她在我怀里，大哭一场。雪花也应着她的哭声越发纷扬了。

其实，我至今也没搞清楚，那天的她到底是因为我的小说而哭泣，还是因为害怕即将到来的毕业季呢。

呵……我笑了摇摇头。不管因为什么，最终我们还是结束了。

誓言，其实与谎言没什么两样，只是当时说话的真诚模样，感动了当时的我们。

饭店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有些闹哄哄的。在我前面的那桌，坐了一男一女。女人的背影很苗条，扎着马尾，显得很有活力。那个男人颧骨高突，脸色苍白，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样，但眼睛却异常的明亮。这种巨大的反差让人莫名地心碎。

“你这次升职以后，我家里肯定能够接受你的了。”那个女人说。

“太好了！”男人的眼里闪出了一道兴奋的光芒，“我以后一定要让你幸福。”男人握住女人的手，颤抖着。

我在等菜的空隙里，无意地窥视了别人幸福的隐私。随后那男人发现了我，并向我投来警惕的目光，让我感到无比的尴尬和羞愧。

但是，陌生人啊，我仍要祝福你。真心的祝福你们。希望你们能够排除万难，最终白头偕老。

我向他举起酒杯，带着歉意，带上祝福，挤出一丝真诚的善意笑容。

他似乎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神里的警惕松弛了下来。微微地颔首一笑，收回了目光。继续沈浸在自己的幸福时光里。

我也收回了心。转过头看向窗外。

外面的雪开始下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乘上风，飞得狂乱，飞得撕心裂肺。

在这样的大雪里结束我的爱情，真是再适合不过了。

雪花疯狂地，毫无保留地，彻彻底底地，宣泄着对大地的思念。直到耗尽天空中所有积蓄的灰色的哀伤。

我喜欢这样的天气。哀伤的正确表达就应该是这样轰轰烈烈，彻彻底底的。

而女友提出分手的那天，没有风，没有雪。是个晴天。美好而又平淡。让悲伤也显得过于婉约和世俗。

我们约在了一家咖啡馆里，离这不远，只隔了两条街。

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窗外的小情侣们在街上手牵着手，相依相偎，眉开眼笑。

每一对都是那么绚丽灿烂。

我们相对而坐，中间隔着一张银灰色的泛着寒光的桌子。桌上放了两杯咖啡，热气缭绕，苦味四溢。

“分吧。”女友说。

她说完这句话的时候，端起了咖啡，扭过头向窗外望去，就着外面的美景，喝了一口。

只两个字。干脆利落而又疲惫不堪。我听得出来，吐露“吧”字时，托出的尾声里带着一种深深的倦意和疲态。

这一结局，早已在去年去她家里时，我就已觉出端倪了。她母亲的眼睛让人明白了一切。

“好吧。”我回答。

女友听到我的回答后，显然是感到了意外的，她怔怔地看着我。她的眼神里有些困惑，有些不甘，还有一些埋怨。

我不知道她想在我脸上找到什么。但我敢肯定，她想要的，注定已经找不到了。

我的心像是一滩死水，而且还结了冰。任凭风吹，也翻不起一丝波澜。

我们都太累了。彼此何必再纠缠。

我也曾想改变这一结果，于是我更加地努力工作，努力学习，努力到差点死掉……

但是，在这个聚集了全国精英的地方，像我我这样普通人的努力是那么的滑稽。我们的墓志铭无论写得多么感人，也是换不来他们的一丝怜悯……

我觉得自己就像一条土狗一样，却幻想着去成为豺狼虎豹。

真是可笑。

她要的成功，我至今仍未做到。

我们的爱情也因此变得面目全非。我们开始吵架，嘶声力竭，天昏地暗。我们将压力变成愤怒，变成粗言恶语，肆意互相宣泄。

我们抱头痛哭，紧紧相拥，张大嘴巴，胡乱地亲着，吻着，拼命地想从彼此的身体里索求着什么，给予着什么，紧紧地扭在一起，玩命地蠕动着。直至把自己折腾的筋疲力尽。

上班，吵架，做爱，几乎变成了我们生活的全部内容。

太累了。现实太糟心了。生活太残酷了。

残酷到让人清醒地认识到并不是所有的努力都会有回报，并不是所有的理想都能实现，并不是所有相爱的人都能在一起。

所以，我无需向你道歉，我也无权怪你。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也只能是“分吧”和“好吧”。

之后，女友什么也没说，就这样静静地盯着我，而我只能故作高深的模样，盯着咖啡上面幽幽升起的白色雾气。

这样的死寂之态，也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女友忽而就起身离去了。

白色的雾气随之一颤，内部那些不安份的微小水滴，在她离去的风里打着旋。但也紧紧是数秒的时间，就又恢复了常态。

我一口喝掉自己的咖啡，苦味瞬间灌满了我的口鼻之中。我又喝掉女友的那杯，苦得我想掉眼泪。

我向沙发靠背躺过去，将自身所有的重量全都交给了柔韧的沙发。

服务员送上了菜肴，时间上真是恰到好处。这对悲伤情绪的发酵和蔓延起到了很好的抑制作用。

“您的菜已上齐，请慢用。”

“谢谢。”

我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然后一口干完。烈酒顺着喉咙一直窜到胃里，沿途留下火辣辣的灼烧痕迹。

这酒真假。

灼烧之后，竟在舌根处留下了沉重的苦涩。

完全没有那年告白时的香醇。

可惜那瓶酒却在上个月被女友给砸了。

她手里握着酒瓶，散乱着头发，曾经那迷人的笑眼，此时却从交错的发丝之间投射出一股幽幽的寒光。透着困惑，无奈，愤恨，绝望的色彩。像发丝一般，交错纠缠，令人窒息。她用瓶底对着我，里面的液体在上下翻腾，发出沉闷的哗啦啦声。

她的模样让我心疼不已，我呆呆地立在那儿，说不出话来，流着泪。

“你个大男人，哭个屁啊！”她越加愤怒了，“天天忙的跟狗一样，挣得比谁都少！哪个同学混的不比你好！”

说完，她狠狠地将当年的那瓶酒砸到了地上。

啪嗒一声。

酒瓶在地上炸开了花。每一粒碎片上，都挂着晶莹的泪珠。

那酒是真的，它很香。

不过现在没有了。

我只能喝着跟它包装一样的假酒了。用菜压制了苦涩的侵扰。

一杯又一杯，辛辣，苦涩，交替刺激着我的大脑，让人迷糊。饭馆变得不再真切，只听到嗡嗡的人声，只看到斑驳摇曳的人影。

整个世界都在摇摆。看来，我是醉了。

酒的迷人之处正是在于此，它能让你处在一种似睡似醒的境界。现实变得虚幻，虚幻又显得那么真实。没有了伪装，也无需伪装。心底那虚无的疼痛逐渐浮现，慢慢地变得有质感了。

这痛，令人窒息。

我拎着剩下的半瓶酒，带上爱情残余零碎的部件，出了饭店。我需要新鲜的空气。

外面的世界更假。

红的，绿的，蓝的，紫的，黄的，白的……闪闪烁烁，光怪陆离。漫天的飞雪更像是一群无头苍蝇般，四处乱撞。印着斑斓的色彩，变幻莫测。

我在这摇晃的世界，独自摇晃着回去。脚下踩着含着水的积雪。啪叽啪叽，凌乱不堪。

回到“家”时，我浑身都已经湿透了。双脚更是冻得麻木。胡乱地踢掉鞋子，扔掉袜子。赤着脚走到窗边的那坨懒人沙发前，重转身重重地坐下。伸长双腿，半躺着，双脚刚好抵住床沿。

苍白的节能灯，发出清冷的光，让整个房间在视觉层面上又冷了几分。

我讨厌这光的颜色。它让人感到无边的孤独和凄凉。我的爱情不应该在这种感情基调里终结。

我蜷起腿来，像僧人打坐一般。

把这几天收拾起来的全部小玩意都倒了出来，堆在这狭小的空地上。

这些小玩意，瑟缩不安地看着我，散发出女友独有的香味。让人怀念，让人心碎。

永别了，我的小可爱们。我用那剩下的半瓶酒，向他们浇了一圈。看着它们即将灰飞烟灭的可怜模样，我竟有一种莫名的宽慰和兴奋之感。

我的爱情死了，你们都得陪葬。我笑着说，声音有点沙哑。

在烈酒的帮助下，它们迅速的燃烧了起来，噼里啪啦的，冒着黑烟。

橘黄色的火光慢慢地覆盖了苍白的灯光。火苗越长越大，慢慢印红了我的脸。

燃烧吧，我的爱。永别了，我的爱。这最后剩下的酒也给你吧。

酒瓶破碎在这火焰当中，炸出了许多小火球，向四周飞出。飞到床上，飞到沙发上飞得到处都是。

燃烧吧，你们都曾经见证过我的爱情，你们现在也都去陪葬吧。哈哈，我的爱情之终结，就应该像这样。

开始于美丽，也要终结于美丽。

我背靠窗边，看着爱情燃烧的姿态，热烈而惨痛。

火焰中，不停闪现出我的爱情曾经绚烂的画面，像无声地电影一样。往事一幕幕，令人沉醉。

屋内的火越来越旺了，窗外的雪也越来越大了，他们的相遇，像极了我和她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