沼泽

陈雅疯了，和她有精神病的母亲整天满马路溜达，再也不顾忌别人异样的目光。熟悉的人都说，这孩子，可惜了。

陈雅出生在一个五线小城市，父母都是国企的职工，在她出生的八十年代初，那家国企的高福利和旱涝保收曾令许多人羡慕。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本该生活很幸福。可她却很不幸，因为她有一个不幸的家庭。

母亲年轻时开朗漂亮。她爱美，把周围的一切都打点的整整齐齐，就连宽大的工作服，她都熨得有棱有角才会穿在身上。当年日本电影《追捕》风靡全国，因为酷似影片的女主角，她便被取了个绰号——“真由美”。

可父亲却是个窝囊的男人，他疑神疑鬼，畏首畏尾，在外面饱受别人讥讽捉弄也不敢出声，但是回到家却凶相毕露。

他疑心妻子在外面有别的男人，因此夜不能寐。出于无能，他生怕自己没本事配上现在的幸福。他越来越惶恐，越来越愤怒，便把魔爪伸向年轻的妻子，时时家暴。

每天晚上，母亲的哭喊成了陈雅挥之不去的梦魇。小小的她曾经想保护躲到她床上瑟瑟发抖的母亲，她张开双臂想要拦挡住这个禽兽，却被一把甩开，母亲还是被揪走了。

母亲想逃脱父亲，她毅然提出了离婚。然而弱小的抗争换来了更加变本加厉的惩罚。父亲疯狂了，他把母亲囚禁在家中，禁止上班、禁止外出，母亲时尚的衣服被父亲剪成了一条又一条。

当着陈雅的面，父亲把母亲压在床上，将火红的烟头一下下烫在了母亲的脸上。母亲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小小的陈雅吓坏了，早已忘记了哭喊。

死寂的夜里，只有烟头灼烧皮肉的声音和气味，还有面带微笑，轻声问着“你不是要美吗？看看现在还美不美？”的父亲。

然后母亲脸上留下六个永久的伤疤。

然后母亲疯了，每天在街上游荡，身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小孩，一声一声喊着“真由美”，母亲也跟着嘻嘻地傻笑。

父亲再也不用担心母亲会有别的男人了。

十几岁的陈雅扛起了生活的重任，一边照顾母亲一边上学。好在母亲是国企的正式职工，得了精神病不用上班，企业也照发工资。她努力学习，渴望用能力改变自己的命运。高考时她即便发挥失常，也被录取到本地的一所师范院校。

她终于离开了那个地狱一样的家，母亲却是她割不断的牵挂，她时常回来看看母亲。四年的大学时光是她一生中最幸福的，尽管她性格孤僻，并不合群。

毕业了，她没有远走高飞，而是又回到了那座小城，进了她父母工作的单位。她放心不下母亲。

她把所有的工资拿来给母亲治病，她要治好母亲的病。然而母亲越治越疯，她的生活也陷入了困境。

这里实在太小了，无论是这个建厂五十多年的国企，还是这个宁静的小城，没有人不知道女疯子“真由美”，更没有人不知道她。

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人指指点点：那就是疯子“真由美“的女儿！单位里没有人愿意跟她来往，社会上更是没有朋友，她每天悄无声息的上下班，然后回到家里和精神病的母亲做伴。

苦命的母亲依恋她，时常来找她，她上班，母亲会闯进办公室去，被人撵出来，就在楼下转悠着等她。等急了，会喊叫，会手舞足蹈地又蹦又跳。她不得不出来将母亲送回家，可刚回来不久，一低头，又看见母亲出现在了办公楼下。

单位召开会议或组织学习，常常被母亲的闯入而中断，慢慢的，单位不再让她参加任何活动；慢慢的，单位也不再给她安排任何工作。

她在档案室工作，有一天，有人提醒她的领导：这个人精神是不是也有问题，哪天要一把火把档案都点了，咱这可都负不起责任呀！

领导如梦初醒，惊出一身冷汗。她随即被调离档案室，单独安排了间办公室，每天啥也不用干，跟她母亲一样，工资也照发。她彻底无所事事，要么独自坐在办公室发呆，要么跟她的疯娘一起在马路上闲逛。

在别人的眼里，她也成了疯子，久而久之她也真的成了疯子。

一天，一辆车撞上了她的母亲，母亲腿瘸了，疯子“真由美”再也没有在马路上出现过。而她，“真由美”的女儿，接着在马路上游荡，继续填补着小城这道独特的风景。

广阔的沼泽地里陷进去一只孤雁。它在沼泽地里沉陷，不住的哀鸣。沼泽边徘徊着一只小雁，她本可以展翅高飞，但她不能，沼泽地里沉陷着她的母亲。

她稚嫩的翅膀想拉出沼泽地里可怜的母亲，然而却被母亲拖进去，越陷越深，越陷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