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神池的一年四季中,风就像泥土一样伴随左右,无论春夏秋冬,你只要行走在村庄的小路上,或脸上或身上总是会感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它有时候轻轻的像小猫的舔袛,有时候凶猛的像是醉汉的拥促,而更多的时候像外婆温暖的手,它吹在村庄的每一个角落,屋檐、墙头、麦场、河流、戏台,就连村口的老树也时常等候它的光临。
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来,也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走了,它就像随性的人,想咋样、要如何,全凭它的高兴,它来的时候你毫无察觉。等它肆无忌惮的出现在村庄的时候,狗开始叫了起来,猫跑得到处都是,牛羊们也抬起头来,鸟雀叫得也更加动听悦耳,村庄街巷里的小屁孩嚷着要折纸飞机,这时候我就看见远处的山头上白云悠悠,御风前行,飞快地飘向了远方。
在村庄,风是有神明的,它可以变化多端,幻于无形,又随形而来。它伴随农人们出门下地,伴随孩童们奔赴上学的远方,它甚至可以呼唤远方亲人的到来,它可以传递邻里间的温情。
一阵风吹过,房门“吱呀”一声就被打开了,这时候你就知道,心心念念的远方亲戚来了,你盼星星盼月亮要见到的人儿,被风就这样轻轻地送到了眼前,在等你满脸欣喜地奔向门口时,它又悄无声息地离去了。
五月的春天里,我最喜欢爬上村庄往南的小山峰,沿路的荒草被风一吹就开始冒绿芽,泥土也开始苏醒,新鲜的味道会被风送到你的鼻孔,还有漫山遍野的松树也越发看上去绿了很多,然后我就开始奔跑,沿着山路一直往上跑,一直跑,到了山顶,然后爬上烽火台,这时候站定下来,等,等风来,等轻轻的风,等疯狂的风,等漫山遍野的风,然后它就真的来了。
它开始吹拂你的脸庞,一点一点地吹,从头发开始,从脸庞开始,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开始,直至吹遍你的周身,灌满你的所有,就连你眼见之处都是风的影子,树叶开始“哗啦啦”响起来,泥土开始旋着往天上飞,在村庄看不到纸片,只能看到荒草和树根,它们也随着风飞舞了起来。
这时候你站在山顶,村庄尽收眼底,山川河流尽收眼底,农人小孩尽收眼底,所有的一切都被风演绎在你的眼前,你的自豪感开始蒸腾。啊,风来吧,多么美丽的大风啊。
那时候,我就常常想,制定二十四节气的古人一定就生活在村庄的附近,他感受了风在四季的变化,感受了泥土在四季的变化,感受了庄稼在四季的变化,感受了河水在四季的变化,也感受了鸟雀、鱼类、虫类和牲畜在四季的变化,然后在风的驱动下划分出了二十四节气。
果然春风过后,父亲们就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于春的忙碌,种子开始陆陆续续被种到地下,牛羊们就开始陆陆续续地出圈,埋藏在角落的农具也被一遍一遍擦得铮亮,拖拉机的声响混杂着骡马的声响被风带到了村庄通往农田的每一条道路上,父亲们的欢声笑语也被风吹在了村庄的上空,春天永远是欢乐的时刻,因为春天最满怀希望。
夏天是汗水的经过,秋天因为收成不易时好时坏,冬天是沉闷的,只有每年的春天,父亲们总是一副开心的表情,他们欢快的说话声调常常就被风吹进了我的耳朵,这时候我就高兴了起来,就开始撒欢儿满村子跑,不管见到谁都要打声招呼,都要问声好,因为我相信我的欢快也会被风带到村庄的每个角落。
你要知道,有时候夏天猝不及防地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神池的村庄却没有丝毫的觉察。我在运城上大学和在省城工作的这几年常常被莫名其妙的热搞得无所适从,那种热或者说燥热是我无法忍受的。
而在村庄里,夏天来了,村庄前面的小河水开始哗啦啦地流动,有小蝌蚪在摆着尾巴游动,有时候也能看到一些小鱼,还能看到到处飞翔的鸟雀。而夏夜里就会更加有趣,蛐蛐声此起彼伏,萤火虫随处飞舞,漫天的星光,在夏天的村庄里,任何时刻都能看到璀璨的银河系,那些老师讲过的传说中的神话故事就渐次出现在脑海里,让你遐想无限。
而这时候你知道,夏夜最舒服的风就悄悄地轻轻地出现了,它们在家门口台阶上,它们在打谷场上,它们在戏台前,它们出现在人群聚集的任意场所,它们在偷听着人们在夏夜里的闲言碎语,它们传递着人们在夏夜里的柔情蜜意,然后它们倏忽之间就吹满了整个村庄,直到夜深了,人群散去,村庄就完全被虫鸣、星光和凉快的风所覆盖和占有,那时候村庄就是它们的世界了。
还有更重要的是,你总能在夏天的阳光中捕捉到风的身影,它居然还在,它竟然更加温和了,力度轻柔了很多,手法也更加娴熟了,它吹在身上的那种感觉很清凉,很爽,比吃一根冰棒的感觉都爽,比喝一大碗清甜的泉水都爽,甚至比爬到山顶眺望远方的感觉都爽,尤其是在绿柳成荫的乡间小路上,它能让你爽得爬到树杈上睡一下午,还能让你爽得泡在河水里游一中午。
甚至早上起床的时间,都因为它的存在而提前了许多。太阳早早地挂在了天上,万物随着风的到来开始苏醒,这时候你不再是睡眼惺忪,而是神清气爽。捧一把清冽的泉水洗过脸庞,它就悄悄地来到了,摸着你的脸庞和发丝,把水渍吹干、吹透,把你的精神吹得爽起来。
和我相比,父亲却更喜欢秋天的风,那种充满力量、无所不能的风,它把杂草吹黄了,把土豆吹大了,把麦穗吹得爆满了,把玉米棒子吹得沉淀了,把收获狠劲地吹进了父亲的口袋里。
风一来,父亲就开始收拾工具去打谷场,跺在场上的谷穗该打种子了。这时候你就看见风推着拖拉机跑得那么快,一粒粒谷子被风从杆上吹下来;这时候你就看见父亲用木锹把种子随风扬起来,“呼、呼、呼”三声过后,种子落地,土和杂质被吹走;这时候风就成为了父亲最好的帮手,它甚至比牲畜、比拖拉机、比任意工具都管用。而且它很配合,很能吃苦,也任劳任怨,你让它来它就来,准时又卖力。
而这时候,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和父亲一起开拖拉机,那样就可以听到风吼的声音,它高过了拖拉机“突突突”的声音,高过了鸟雀和虫鸣的声音,高过了人们说话的声音,它吼起来那么有力量,它吼得声音越大,我就越高兴,拖拉机开得就越快。
我还喜欢“啪”的一下躺在堆成小山的种子上,种子会随着我小小的身子凹下去,它们在风的推动下慢慢地把我埋了起来,先是小腿和手臂,慢慢地我的脸庞也开始陷进去,然后是眼睛和鼻孔,整个身体都要埋没的时候,我就听见风和我说着悄悄话,它说,嗨,小孩,你开心吗?你真好玩。然后我就“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浑身乱颤,笑得父亲侧目,笑得种子进入了我的眼睛和鼻孔,笑得风慌忙地跑了。
也不知道是哪一天,晶莹的雪花飘飘扬扬覆满整个天空,我就知道神池的冬天到了。
冬天一来,我就老觉得雪和风是串通好的,它们商量好一起迅猛地来,商量好要干就畅畅快快地干,遮遮掩掩算什么好汉。而且每次它们都配合的天衣无缝,等你想看雪的时候,风就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你只能感觉到大朵的雪片一点点打在你的鼻梁上,打在你的脸庞上,打在你的手背上,打在你头发上,等打在你的全身时,你就觉得这世界真的特别美好。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突然风就来了,它就喜欢看到你惊讶的样子,它把每一个雪花吹起来,让它们旋转,让它们翻飞,让它们带给你另一种感受,风就是一个爱捣乱的孩子,它在愿意配合你的时候配合你,在不愿意配合你的时候说什么也不会配合你,它就是要让你感受到它的存在,它把雪花吹进你的鼻孔,吹进你的眼睛,吹进你的衣领,它在告诉你,嗨,小孩,你该回家了,下雪天会很冷的,看你穿得那么少,被冻得鼻青脸肿,你傻啊!
它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于是我就开始奔跑,在雪地里,在风里,疯狂地跑起来,我一路跑,它一路撵,直到我撞开家门,甩掉沾满雪的鞋子,爬上温暖的热炕,哈着一口又一口的热气时,它才像一只小猫温顺地卧在我身旁,卧在我脚边,用温暖的小舌头舔着我脚丫,然后抬起咪蒙的双眼看着我,哈,小孩,这样舒服吧!
在城市生活的这几年,我越来越想念村庄里的一切,早晨的炊烟和傍晚的霞光,泥泞的乡间小路和绿树遍野的山梁,宁静的夜色和漫天的星光,狗吠和鸡叫,还有让我梦见无数次的风,这一切就是我的宿命,它们一定会在我生命被风吹起来的时候渐次回归,就像我从未离去一样,它们就是我生命的向往。风吹起来,风吹过村庄,它在静静地等我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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