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逢到了节假日,我便会想起您。这一年到头,各种节日数不胜数,我对您的想念,像老家门前的急流涧河里的水,不过时而急时而缓的区别,却一直在流啊流,流啊流。想起,就想跟您唠些什么。
11年前的元宵节,您永远离开了我们。掰着指头数,您离开我们又一年了。数着,数着,一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数着,数着,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数着,数着,眼泪就簌簌地流下来了。
我怎能忘记您呢?您为我和弟弟撑起了一片天,您用自己瘦弱的肩扛起了这个家,而当日子渐渐有了起色的时候,您却走了。
那时,因为家境拮据,为了我和弟弟读书,您吃尽了苦头,尝遍了艰辛,身体每况愈下,而不谙世事的我们竟然并不知道事态的严重性。您强撑着,在外一日日、一年年地艰辛地奔波忙碌着。
从我记事起,您大多时候都在外地打工。您这一生,与我们在一起的时间都屈指可数。过了正月十五,您就用一根棍子当扁担,挑起两个大蛇皮袋,跟着村里的一些叔叔伯伯们出去了。鼓鼓囊囊的蛇皮袋里塞的是被子、衣服,还有一袋袋的各种腌菜,有大蒜头、咸菜、眉豆丝子、韭菜之类的。路途颠簸,您舍不得买吃的,每每出门,母亲都会煮了十几个白煮蛋,您路上饿了就剥一个吃。后来,母亲跟我说,白煮蛋管饿。
村里有人去济源的煤矿做矿工,有些赚了钱。您也跟了去,一干就是好几年。有一年,因为矿难事故,村里同去的一个人去世了,他跟您年纪不相上下,丢下了妻子女儿。正在读小学的我放学回家,路过那家,正在办丧事,他妻子哭声震天,悲凉的气息弥漫在村子的上空。我不知,那时,您是否还在井下干活?您是否考虑过自己的安全?
您有次回来,带回了几个大鸭梨。我当宝贝似地在手里捧着,好几天才吃。要知道,那时候,我很少吃到水果的。还有一次,您带回来几包天方牌的方便面,我记得很清楚,也是珍藏了好久才吃。家里不富裕,我和弟弟几乎吃不到什么零食,对我来说,那几包方便面真是难得的美味。从姥姥家带回来的花生瘪子,您好好地留着,说要给他的“汤罐子”吃。现在,人们都说,女儿是父亲前世的情人。那时在老家,有种说法是,女儿是父亲的“汤罐子”,意思就是,等父亲老了,女儿要回来买肉炖汤喝的。您说不出什么亲昵的话,见我回来了,就找出一袋花生瘪子,递到我面前:“呶,这花生别看小,香喷喷的呢,你姥姥让我带的,我专门留给我汤罐子的呢。”我听了,满心欢喜。
您去家附近的建筑工地上做泥工的话。清晨五点,我起床了,您才回来。我问:“咋现在才回来?”您简单地答:“昨夜屋顶浇混凝土呢。”言语里满是疲惫。您简单洗漱后就沉沉地睡去。我拿起您换下的衣服去河里洗,您那陈旧的T恤上、带有破洞的裤子上、磨破了皮的解放球鞋上都溅满了水泥浆。我怎么揉搓都洗不净,拿了刷子也无济于事。难以想象,您的头发、您的脸上、您的胳膊上都溅满了泥浆吧?
您去十几公里外的煤矿做工,时间短,工资相对高些,虽然危险,您执意要去。早上,您灌了大半搪瓷缸子米饭,上面压着一些母亲腌制的眉豆丝子或咸菜。这是您的中饭。因为,您从早上下了矿,要到下午四五点才能出矿。您只能在深不可测的黑黢黢的矿井里吃着冰凉冰凉的饭。也正因为此,您的胃越来越不好。这些,直到长大后,我才知道。
您的胃病已经很明显了。午饭时,放了学的我和弟弟狼吞虎咽着。您坐在一边,淡淡地说:“哎,我这辈子啥也不眼前(老家方言,羡慕的意思)就眼前人家能吃饭。胃口好才是最大的福气啊。”听着您的话,我也没多想。只是多年后,回想起那一幕,心里非常难过。吃饭的时候,您吃不下,因为胃涨。午休后,饭菜都凉了,因为赶着上工,您匆匆倒了开水,泡着锅巴,就着凉菜胡乱扒了几口就走进了刺目的阳光里了。如今,真是后悔不已,怪自己不懂事,不知道让您去医院检查一下。
读高中了,您有天去街上,顺道给我买了一根皮带,绿色的,上面镶嵌着红的、粉的小花。您拿给我的时候,满面笑容:“你看我给你买的,好看吧,才三块钱呢。”我高兴地接过来。我舍不得用,一直珍藏着。在频繁的搬家后,那条皮带却不知所踪,我真是懊悔不已。
读高复时,我和弟弟的学校挨得近。有天周末,天快黑了,我和弟弟才到家。快到家门口的时候,虚弱至极的您站在一棵大树下,微缩着身子,往我们的方向望着。我不知,您等了多久。只知道,等我们到了近前,您用微弱的声音说:“回来啦。”继而跟在我和弟弟的身后,一步一步往家的方向挪着。串门的邻居婶子看见了,笑着说:“你看你爸,说不好听的,像只狗,等着你们呢。”一句玩笑话,把我的眼泪都惹出来了。晚饭,母亲炖了腊肉,我和弟弟围着煤炉子吃饭。您一口也吃不进去,说胃不舒服。您双手插在袖子里,坐在椅子上,身子艰难地往前弓着,用两只胳膊抵着胃,说这样会舒服些。我别过脸,不忍心看。
高复那年冬天,您还给我和弟弟送过一次被子。您扛着几十斤的被子分别送到我和弟弟的学校。那时,您已经病得很厉害了,不知那么瘦弱的您是怎样扛过去的。公交站离学校几里路,您定然舍不得打车,真不敢想您要费了多少力才把被子送到我们的宿舍。晚上,摊开被子,最里面竟然裹着两个小小的瘦瘦的嘎啦果、一根十来厘米长的瘦瘦的黄瓜和一小袋炒好的葵花籽。我这受尽苦难的父亲母亲啊,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还要把家中仅有的吃食送给我们。
高复下半年的一天,我正在上课。一个老师忽然叫我出去,说母亲打来电话,让我们赶快回去一趟,说您病重了。我听了,心里一沉。火急火燎地和弟弟回到了家,舅舅正在给您输液。躺在床上的您看到我们回来,轻轻地说:“您们要回来迟了,差点就见不着老爸了。”听了您的话,刚走到房门口的我赶紧退到门外,怕您看见我脸上的泪。我跑到厨房,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那天早上,母亲出门干活,您一个人在家,忽然胃痛得厉害,叫喊了好久,都没人听到。好在后来,后屋的婶婶听到了,这才有惊无险。也是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您手术后,因为不能干重活,就帮母亲去镇上卖菜。家里舍不得买肉,您平时还在吃咸菜。要知道,您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却还如此节省。
考的大学不好,您从没有过不让我去读的念头。身边很多同学,家境不好,父母都会要求成绩差的退学,出门打工赚钱,供成绩好的弟弟们上学。而弟弟成绩比我好得多,您从未因此责备过我。报到的时候,手术后的您身体很虚弱,却坚持要送我去学校。我们在县城坐大巴去郑州,再转车去学校。临上车前,我们买了好几个饼子,一个饼子两块钱,一路上渴了喝口水,饿了咬一口饼子。第二天凌晨四五点,我们到了学校。您跟我一起买了床单盆子之类的,把我安顿好,就要回去。我在路边的超市给您买了一块三角蛋糕,让您在路上吃。后来想起真是自责,竟然没想起带您去吃一顿饭。我领着您去坐公交,您不让,我非要送。公交站在学校外的马路边。路上,您说:“以后自己在外了,要经常帮你同学打开水,要像亲姊妹一样。”我暗暗地记在心里。您说不出什么高深的话语,但您的意思,我懂。到了路边,您不准我再送了,要自己走过去。您显然是很累了,走得很慢很慢,您慢慢地跨过绿化带,慢慢地走到对面的公交站。看着您无力的步态,我的眼泪哗哗地往下流。我看到您乘坐的公交走远了,再也看不见了,才回转身,往宿舍的方向走。我频频回望,却再也看不见您的身影。您没读过朱自清的《背影》,那种情境我经历过,那种心情我体会过,那种滋味我品尝过,难言的苦啊。
转过一个年,您就永远地离开了我。除夕那天,母亲、我和弟弟三个人草草地吃了饭,您靠墙坐着,也吃不进去。饭后,我在复读机里装了《新白娘子传奇》的卡带,放给您听,您很开心的样子。过了年,您的病情一日日地加重。母亲给您洗澡,我看到您胸前的肋骨清晰可见,那一刻,我心疼地要命。慢慢地,您不能吃饭了,连水也不能喝了。再后来,您似乎没了意识。元宵节那天下午,您还是走了。出殡的头天晚上,我看到了您最后一眼。躺在棺材里的您面容消瘦,泛白,半张着嘴,眼睛也半张着。一旁的亲人说,他这一辈子没吃着啊,张嘴说明欠东西吃呢,儿女都没成家,怎么舍得合眼哦。我听了,哭得稀里哗啦。按照习俗,棺材里是不能落进眼泪的,亲人们把我拉走了。第二天,我抱着您的相片走在送行队伍的最前面,眼泪止不住地流。那一刻,我才清清楚楚地知道,您真要走了,再也不回来了。以往正月十六,送您外出打工,到了插秧、割稻、过年,您都会再回来的。可这次,您真的离开了。办丧事的时候,我都没有那么伤心,想着您躺在棺材里,您还在我的身边。可那一刻,您终究是要走了。
这之后,您很少出现在我的梦里。来了,不是送吃的,就是送钱。要么,您就在干活。醒来,我都觉得无比地心疼。我不知道,您是否把您的“汤罐子”忘了,我是永远不会忘记您的。今天偶然看到别人发了一段话,“原来,您的离开,在我的心里留下了一个巨大的空洞。平时不显,并不是不存在。”看着,看着,看得我的眼泪婆娑。
刚工作那会儿,坐了半夜的火车回家,为了省下几块钱,只让车送到街上。街上到家里的几里路,我要自己走回去,母亲每每都要来接。那晚,天空繁星点点。走在漆黑的路上,我有些害怕。一仰头,看到头顶一颗很亮很亮的星星,我想起,“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那颗星大概就是您吧,您担心自己的汤罐子不敢走夜路,一直护送着我呢,我这样想着,心里稍稍安慰了些。隔不一会儿,就听到对面传来母亲的声音:“可是梅子?”我应着母亲,还仰头看了看那颗明亮的星星,在心里跟您说:“妈接到我啦,老爸您放心吧。”星星在也空里一闪一闪,像听懂了我的话。
有次下班,路上碰到一个放学的小女孩。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在我的前面,不远处一位带着安全帽的农民工模样的人小跑着过来,走到女孩跟前,两手抱起了女孩,女孩甜甜地喊:“爸爸爸爸。”那位父亲抱着女孩,开心地转着圈圈。我想,小时的我或许也是如此幸福啊。那一刻,您不知,我有多么想念您啊。
后来,每次见到别人说起自己的父亲,我都是无比地羡慕。我再也没有了父亲,我能说什么呢。他们还有机会孝敬自己的父亲,我连一件衣服都没给您买过呢。想到这些,我都感到锥心的痛。
您爱看电视,可到走,家里也没买得起电视。您那时常常去邻居家,那台陈旧的黑白电视机里有时会放《水浒传》,有时会播《马本斋》,这都是您爱看的片子。您生病休养在家,我一直希望能给您买个电视,可后来还是未能遂愿。一台电视,要好几百元,对于我们那个一贫如洗的家来说,无异于天文数字。下雨天,我们爷仨坐在小桌子边,围着一台小收音机,听单田芳讲《三侠五义》、听刘兰芳讲《岳飞传》。这情节,也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想来,我的心里充满了愧疚。
一转眼,您已经离开我们11年多了。絮絮叨叨地跟您说这些,还是因为想念您啊。一桩桩往事,就像发生在昨天,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只是不知,您在那边还好吗?去年,小叔和姥姥也去了您那边,我想,您们一定能见着。您不知,他们离开,我有多么悲伤。日子渐渐好过了,您们却离开了,这让我们怎能忍心啊?
如今,您的儿女都有了自己的小家庭,都有了还算稳定的工作。生活算不上富裕,但我们都很知足。日子,幸福不幸福,跟穷富没太大关系。您在时,家里那么穷,我们一家四口不都是快快乐乐的嘛。我想,天堂里的您知道这些,也一定非常欣慰吧。您的一双儿女并不优秀,但都能自食其力,您终于可以放心了。
我唯一忧愁的是妈,您知道,她生性执拗,一直不听劝,非要整天忙个不停。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我们也无计可施。苦恼的时候,想着您要在该有多好,或许,她会听您的吧?您放心,不管怎样,我们都会尽心尽力待她。她是我们这个世上最亲的人啊,我们怎会不疼她呢?
这封信,我一边写,一边流泪。您走时,我都没淌过这么多眼泪。不怕您笑话,我这个三十多岁的人越来越容易多愁善感了,想起您在时的点滴,想一次,哭一次。不知,您会不会笑话我爱哭鼻子?都说家是幸福的港湾,可那头再也没有了您的等候。泪水流啊流,再多的泪水,也冲刷不了内心的这份苦愁。
《父亲》歌里唱道,“多想和从前一样,牵您温暖手掌。可是您不在我身旁,托清风捎去安康。”听着,听着,眼泪已经爬上了脸庞。于我,这是再也无法实现的心愿。您的离去,留给了我无尽的悲伤。但我自知,只有更加努力地生活,才是对您最大的回报。
您牵挂的孩子们,都长大了。愿您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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