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如果没有那次意外,我们如今早已结婚,连孩子也会满地乱跑了。
你时常会来到我的梦中,浑身淌着鲜血,冲我微笑,伸出手,轻轻地呼唤我。可是我不敢抬头,不敢伸出手回应,我将自己的身子缩成一团,像秋风中的一片枯叶一般抖动个不停。
“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我哭喊着在睡梦中惊醒,浑身散发着一股汗水潮湿的腥味儿。父母闻声跑来,推开门扑到我的身上,母亲用衣袖轻轻地擦拭着我额上的汗水,父亲用他苍老的手掌摩梭着我的后背。
“大树,我的儿!” 母亲一开口便红了眼,“又做噩梦了!”
“大树啊,”父亲的声音浑浊、低沉,“那只是一场意外,你没有错,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
可是,小小,你的离开真的只是一场意外吗?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三年前的一个晚上,我失恋了。像天下所有失恋的人那样,我将自己喝了个酩酊大醉。然而,之前我从未喝过酒。
我的胃里翻江倒海,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每走一步都天旋地转,就像双脚踏在一个不断旋转的皮球上,我的身体摇摇晃晃,就在将要倒下之际,一双纤细柔软的手臂将我扶住。
我一次次地呕吐,那双手臂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我的后背;我不断地摔倒,那双手臂不断地将我从地上拉起;我踉踉跄跄、跌跌撞撞,那双手臂便像荡秋千一般晃晃悠悠、荡来荡去...... 直到我倒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酣然入睡。
次日醒来,我置身于一家宾馆的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敲门声响起,我忍着炸裂般的头痛,打开门,看见你出现在门口儿。
或许是昨晚的酒精还在发挥着余力,或许是头痛使我陷入了恍惚,总之我将你看成了她,那个刚刚跟我分手,害我昨晚醉酒的女人,我不顾一切地将你拥在怀里,完全漠视你的惊恐和反抗。
我抱着你热泪滚滚,害怕爱情再次逃走的恐惧使我的怀抱很紧很紧,如藤曼一般将你缠绕。直到你的牙齿深深地陷进我的左肩,突如其来的疼痛如从头上浇下的一盆冷水,体内的酒精瞬间收缩,而我也倏忽清醒了过来。
人们都说治愈失恋的良药是重新开启一段儿恋爱,这话不假。因为你的突然闯入,我心里的苦在不知不觉中都变成了甜。你的笑容是糖,你的声音是糖,你的吻是糖,你的所有,在我的眼里都是糖。有你的地方,处处都漂浮着糖果般甜甜的气息。
而现在,你不在了。我生活中所有的甜都随着你消失了。
你说小时候分苹果,爸爸妈妈总是把大的给弟弟,小的给你。我说我的苹果都归你。
你说爸爸妈妈让你辍学打工去挣钱,好供弟弟上大学。我说以后我挣的钱都给你。
你说爸爸妈妈一直想让你嫁个有钱人,拿一大笔彩礼,将来好给弟弟买房。我说自己虽然工资不高,却是家里的独子,父母经营一家工厂,家里的经济条件还过得去,关键是他们特别疼我。
还记得第一次见我父母吗?看着他们阴沉沉的脸,你吓得小脸儿惨白,手心儿里的汗水不断地往外渗。
我没有骗你,无论他们的内心有多不悦,无论说服他们的过程有多艰辛,但最终,他们还是接受你了。
其实对你,他们是喜欢的,他们不满的是你父母重男轻女的观念和眼里只有钱的狭隘。说到底,他们的不满只不过是对你的一种心疼。
一切都准备妥当了,我陪你去试了婚纱。那天看着你一袭白纱款款地向我走来,我沉醉了。你那么美,恍若坠落凡间的仙子。
可是,那么美的你,怎么就离开了我呢?我们还没来及举办婚礼,你还没来得及嫁给我,成为我的新娘。
那天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鲜红的血液如一朵艳丽的玫瑰盛开在你漆黑如墨的发丝下。我跌跌撞撞、连滚带爬地来到你的身旁,一遍又一遍地唤着“小小,小小,小小......”
救护车上,我握着你的手,感受着它的冰凉。我怕极了,我怕它再也暖不起来,于是我用力地握着,忘我地亲吻着。
到医院后,我看着你被推进手术室,一道门将你和我阻隔开来。我拼命地望啊望,可我的眼光却怎么也穿不透那道门,去到你的身旁,将你一遍遍地爱抚。
我恨它,恨它将我们分开,于是我握紧了拳头砸它,用脚踢它,用脑袋撞它,我龇牙咧嘴地吓唬它,可是它不为所动地屹立着,反而是我被医护人员连拖带拉地带走了。
小小,我不知道你在里面经历了什么,我想我应该是昏厥了。等我再次看到你时,你静静地躺在那里,身上蒙着一层洁白的布。我像一只发了疯的狗一般大叫着:“为什么给她盖这个,她应该穿上洁白的婚纱!她应该穿上的是洁白的婚纱......”
我想要扯掉你身上的白布,我不要它盖在你的身上,可是我再一次地被阻拦了,我用力挥舞着手臂,却怎么都触摸不到你。那些阻拦我的手臂,来自于我的父母和你的父母,他们苍老而悲恸的哭喊声如一把把尖刀,一下一下地刺在我的心尖儿上。
你走了,可我却没有去参加你的葬礼,因为我实在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你,更不知道应该以什么身份去面对。
有很长的一段儿时间,我心里恨极了我的上一任女友,因为我觉得是她杀死了你。如果不是因为她那天晚上突然给我打来电话,并跟我哭哭啼啼,我怎么会跟她聊那么久呢,你又怎么会出门来寻我,我们又怎么会......
对,就是她杀死了你。可是,打开手机,看着那晚的通话记录,我的手指却怎么也不听使唤,我多想打电话告诉她,在那晚,她杀死了你,杀死了我深爱着的你,同时也杀死了我。可是,除了将手机和眼泪一次次地摔在地上,我什么都做不到。
你的离去也带走了我,即便我还活着,可我已然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除了整日地待在家里,我哪儿都去不了。因为只要一见到楼梯或者是台阶,我就会晕眩,会举起双手紧紧地抱住脑袋,将自己缩成一只瑟瑟发抖的鼠妇,嘴里不断地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直到自己不省人事。
父母带我去看了医生,在病房外我偷偷地听到了医生和我父母的交谈,他建议父母将我送进精神病院,可是被我的父母婉拒了。他们不能接受将唯一的儿子丢进精神病院,那样等于将他们的心活生生地撕碎。
那一刹那,我泪流满面。我的父母已经六十多岁了,不能再让他们为我如此操劳了。在那一刻,我决定做些什么。
于是,第二天中午,趁父母午休的时间,我偷偷地拿了些钱,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在看到楼梯的那一瞬间,我又差点失控。可是我拼命地将脸扭转过去,告诉自己不要想不要去看,就这样,我大汗淋漓、气喘如牛地进入了电梯。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告诉他我要去警局。
下车后,望着警局前的台阶,我的脑袋开始眩晕,我的双腿开始抽搐,我又想要将自己缩成一只鼠妇。可是,我想起了自己渐渐老去的父母,我想起了你,小小,我想起了那个醉酒的夜晚,你那一双搀扶着醉成一摊烂泥的我的纤细而柔软的手臂。
于是,我挣扎着地爬上了台阶,站起来,推开了警局的大门,走了进去。
“我要自首,我杀了人。” 我淡淡地说着,嘴角却扬起了一丝笑容。小小,这是你走后我第一次笑。
我接受了法律对我的惩罚,在监狱里待了五年。
在刚入狱时,我的父母隔着玻璃老泪纵横,母亲握着听筒的手不断地颤抖,眼泪一颗一颗地滑落至她那如枯树皮一样的脖颈上,她的嘴巴一张一合,说着:
“大树,儿啊!你怎么这么傻!我和你爸爸已经跟小小的父母说好了,小小的死是一场意外,我们已经给了他们家补偿,你实在不应该,不应该啊,儿!”
一旁的父亲也泪光闪烁,玻璃另一侧的我,虽脸上也挂着一行泪,但笑容却格外地平静与安然。
“妈,你不要哭,也不要担心,我现在很好,真的很好。虽然我的身体不自由,但我的心,是踏实的。"
小小,你知道吗?我没有欺骗他们,自从入狱之后,我的心,便安定了下来。
人应该为自己做错的事情付出代价,侥幸的逃脱不能使我快乐,对我来说,受到应有的惩罚才是一种真正的救赎。
小小,你一定恨死我了,对不对?
如果那晚我们没有喝酒,如果那晚她没有给我打电话,如果那晚我没有走出家门在楼道里听她哭诉,如果那晚你没有偷偷地在我身后偷听,如果那晚你没有要抢我的手机,如果那晚我没有反抗,如果那晚我们没有争执和推搡,你就不会滚下楼梯,你就不会撞击到后脑勺,你就不会,离我而去!
我们之前有那么多次的打闹,你推我,我推你,我仰面倒在床上,你仰面倒在沙发上。
可是,这一次却不一样,喝了酒的我们都忘了,忘了当时我们是置身在昏暗的楼梯里。
你走了,一句话都没有给我留。我的人生,再也没有了如果。
小小,我出狱了。
我买了你最爱的红玫瑰,来到了你的墓前,乞求你的原谅。
我不再惧怕楼梯和台阶了,可我依然想你,想你时心会痛到想要停止呼吸。
我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结婚了,因为你穿着白纱向我款款走来的样子将会一直活在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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