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不习惯睡懒觉的,即使是在这惬意的周末。四月的阳光洒在窗帘上,光彩斑斓。我起身撩拨开,这间不到二十平的出租屋瞬间明亮了许多。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我感到很闷,随即打开了窗,呼吸着阳光。在这城市里,晚上睡觉是必须要关窗的,否则就别想睡一个好觉了。马路上的车流仿佛永远不会停歇,即使是在深夜,一辆辆汽车精神抖擞地奔跑着,发出阵阵呼啸而过的声音,驶过十字路口时,偶尔还会发出阵阵刺耳的喇叭嘶鸣声。这是城市的节奏,我努力去适应了好几年。
住在六楼总是有好处的,除了上下楼麻烦了一点——老旧的小区,没有电梯。兀自站在窗前探出头向下望去,小区里成片整齐的花园里,一簇簇大树撑开像是一把把巨伞,挂着花蕾,随着暖风摇摆,阳光照耀下,像水晶一般耀眼。在高楼林立的城市里,这是少有的和故乡一样的春的模样。
昨天收到了父亲寄来的茶叶,我泡了一杯,清香四溢。我置身于郁郁葱葱茶园里,灿烂阳光,鸟语花香。我清楚,这是又到了采茶的季节。
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但不妨碍我去想念故乡。也许就在这样的一个周末,我会安静下来,努力去倾听千里之外的家乡的“天籁”。人有归处总是幸福的,灵魂有所依托,奋斗得有所期望。
二
“你在北京?”
当时我正坐在办公室里,面对电脑,晃动着鼠标,敲打着键盘,修改被课长退下来的设计图纸。手机响了一声,是老同学也是同乡张婷发来的。
我没有来得及去回复她,一是我正在忙于改正我的工作错误,无暇顾及;二是因为自打高中毕业,她上了大学,我来到北京打工的这几年,记忆里我们仿佛从来没有联系过。我提醒着自己,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们都有着自己该有的生活轨道,没有交集。而且从手机微信里无端跳出的这几个字看来,我相信她找我不是有什么急事。
三
下班回到出租屋,我想起了回复张婷的信息。
“是的,在北京。”
手机上快速输入,发出去这几个字后。我系起围腰,为了自己的晚餐忙碌起来。小白菜是在小区门口大妈摆的地摊上买来的,很新鲜,也很便宜——比起超市里要便宜一半——就买了几颗回来煮昨天剩下的豆腐。
吃过了晚饭,张婷仍然没有回我的信息。兴许是无聊,毕竟长久以来,下班回到屋子里,就没有讲话的机会。兴许是张婷的出现,又在我的心里拨起了涟漪。于是我又打出了一行字。
“你呢?毕业了吧,在哪里工作嘛?”
我懒懒地侧躺在床上。
不一会儿,她回复了。
“毕业了,春节后来的北京。”
我坐起身来。
我:“哦。”
“你在北京那个区啊?”
张婷:“朝阳区。”
我:“我们挺近的,有空出来耍。”
张婷:“很久没联系了,听说你在北京。”
我在输入栏里输入:是的,我在北京。但又觉得是废话,接着删除掉。在我还在考虑怎样措词的时候。她又接着说:
“你现在做啥子工作?”
于是我们接着聊了自己在做的工作,发现我们都是做机械设计的,所以话题也比较理所应当的投机。
我们约好有空一起玩,却没有问彼此什么时候有空。
四
接下来的这几天了,我常常会想起高中的生活。学校是不允许谈恋爱的,显然我和张婷从来没有承认过我们在谈恋爱。我们向各自的好友介绍,也从来没有出现过男女朋友的字眼,都是说对方是自己的朋友。但是,我们的关系却比那些早恋的同学们似乎还要紧密。我们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但从来没有聊过未来。我们一起去食堂,一起去开水房,一起去操场。为此班主任找我谈过好几次,如果没有记错,也找她谈过多次。
后来,临近毕业了。我不得不去思考我的未来,我是注定考不上大学的,其实也没打算过要去考。认真读书对我来说是很排斥的字眼。而张婷却不一样,学习成绩出众,是老师们的宠儿。毕业后,我们就没有联系过了,算得上是分道扬镳吧。为什么会断得如此彻底。我一直认为我们走了不同的路,我们离开了共同成长的环境,注定要过不一样的生活。她考上大学后,告诉了已经在北京的我。我很为她感到高兴,但是我没有回复她。车间里的油污和嘈杂随时随刻都在提醒我,不要去打扰她的生活。
我相信她过得很好。但她大学毕业后也来了北京,这是我感到意外的。让我恍然,那夜的聊天,我说了自己很多工作上的事,是不是潜意识在有意的证明着什么。我搞不清楚。
五
“你变了。”张婷双手托着下巴,撑在餐桌上直愣愣地看着我。
我感到有一些窘迫。
“哪儿变了?”
张婷没有回答我,低着头捏着吸管搅动面前杯子里的果汁。
“为什么不联系我呢?”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我怎么可能当面对她说,我不想打扰你的生活之类的话。一切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如果是打扰的,即使是友好的也会退化为陌生。而我们还能像老朋友一样坐在一起吃饭,虽然算不上是心无芥蒂、无拘无束的。我有些恍惚,也许是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在我们的关系维度中,我是打扰的。
我问她工作是否如意,她说:
“还好,不过感觉很枯燥。”
我说我刚工作时,也感到枯燥。说了一些安慰她的话。我想我是有资格安慰她的,毕竟我已经工作了五年多。
“你有没有想过回去?”她突然问到。
“刚来北京的时候是非常想回去的,不想呆在这个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不过现在还好。”
“那你以后怎么打算的?”
我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蒙了,确实,我没有认真考虑过这个问题。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从车间里打杂,到自读夜大,学设计进到设计部门,累了就自我激励,路上的风景我似乎是没有留心过的。但现在我才明白,目的地在哪里,我对此也是一无所知的。
那天,后面的对话我就记不清了。
六
“老家的工业也发展起来了,我们回去吧。”
看着张婷发来的微信,我有些茫然。
“我们?”等了好一会儿,我鼓起勇气回复到。
张婷紧跟着发来“是的,我们。”她一定是一直盯着手机的,回复地那么迅速。
就这样,我们重新恋爱了——再也不是见不得人的早恋。
七
我们走在步行街,她挽着我的手。累了,我们就坐在长椅上休息。
“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
她害羞地笑了,对我说:
“我也是。我们回去吧,这里不适合我们。”
我没有说话,她继续说到:
“你看,我们在这里是没有能力买房的,回到老家,也能找一个好的工作,在老家确实是没有现在这样的工资待遇,但消费也低的啊。你就真打算在这里租一辈子房,打一辈子工?”
她的话有些刺到我,她说得没错。她讲的这些我总是不愿意去想,我选择在眼前的工作中去忙碌,从而逃避对未来的打算。这真是一个悖论,即努力工作着希望有一个美好的未来,却不敢去想这个美好的未来是什么样的。我赤裸裸地暴露在她面前,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以怎样的反应去面对我清楚的,但是又不愿意承认的现实。表现得无所谓的淡然?我做不到。
我记得我是带着怨气回答她的。
“即使要回去,也得等几年再说。我还需要学习的东西还很多,现在回去找工作,我想我不太可能找到称心的工作的。”
“我晓得,你是不甘心,你觉得你努力了这么久,才得到现在这个工作岗位,你舍不得。”
是的,我倾注于第一个占据我心灵的工作,一旦冒然失去,简直就像是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鸟,从高处坠地。在我不知觉中,工作的重要程度,俨然成了只能生活去迁就它,它却不能迁就生活。
“我当然不甘心,你晓得我这种拿着高中文凭的人,在北京有多不容易吗?你不晓得,你一毕业就找了个好工作,还觉得这也不对,那儿也不对。你怎么可能理解?你理解不到。”
她眼眶红了,噙不住的泪水刷刷地流了下来。
我在生什么气呢?她只是建议我回老家而已。也许我生气她看穿了我的一切,而且毫不顾忌地说了出来。
我送她回到他们公司的宿舍楼下,她没有回头,径直进了宿舍大门。我感到很失落,她说的本没有错。只是一直以来我不愿意去面对而已。我后悔对她那么大声地说话,我后悔让她流泪。我站在原地没有走不动路,直到她伤心的背影完全消失,我还兀自站在那里发呆,后悔。
蓦地她从宿舍楼跑了出来,我们拥抱在一起。我说抱歉,她摇摇头。耳鬓厮磨中,她说:
“我只是提醒你,我没有权利提醒你吗?你还生那么大的气。”
“我知道你不愿意离开自己奋斗这么多年的城市,但是回去也不代表就是放弃呀。”
我点了点头,说:
“我会考虑的。”
我捧着她的脸,擦干她脸上的泪,笑了笑说:
“你好奇怪,刚来一年不到,就想回去,那你当初还来这里干嘛?”
她锤了我一下,说:
“你以为呢?”
八
“这次你提的方案很不错。”课长盯着电脑对我说。示意我坐下。
“李课。”我双手捏着打印好的辞职信,吞吞吐吐的,不知道怎么开口。
“话说回来,你成长的挺快的,还这么年轻,从底层做起,做到现在的成绩。”
我咬咬牙,想到以后和张婷在一起的幸福生活,就起身把辞职信放在了他面前。站起身来等他的答复。
课长盯着我的辞职报告,表情很平静。但我看得出来,他心里有一些惊讶。
“实在不好意思。”我抱歉地说道。
课长拿起我的离职信,说:
“你想好了?”
我点点头。
“去哪家公司了?”
“不,我打算回老家了。”我双手在胸前架势摇摆,表示我没有背叛公司。尽管离职跳槽是那么正常的事,但我还是免不了认为去别的公司有背叛的意味。
“你知道的,公司是不会留人的,一旦离职信交到部长那里,后悔也没有用了。”
“我想好了的,我不会后悔。”
课长拿起手边的签字笔,却犹豫了一下,合起笔盖,对我说:
“这封离职信先放我这儿,我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不,你听我说。”科长打断了试图说话的我,继续说到:
“明天,明天你如果还是决定离职,我不会阻碍你的。不过作为朋友,晚上我们一起吃个饭。”
我点点头,走出了课长办公室。
我是没有理由拒绝他的。说起李课长,他大我十多岁,不到四十,说起来有缘,我们是同乡。自打我来到设计部门后,他对我很照顾,常常教我一些设计上我不懂的专业知识。但他终究是我的领导,所以我们之间没法像真正的朋友那样无拘无束。在他面前,我很拘谨。我尊重他,也很感激他。他说“作为朋友”,我很感动,我没有办法拒绝他。尽管,做出这个决定是我深思熟虑过的,我没有被爱情的甜蜜冲昏头脑,张婷的那番以前我不愿意去考虑的关于未来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我接受了单靠自己的努力在北京要成家立业终究是很艰难的这件事。
九
我站起身来,李课拍着我肩膀跟我说抱歉来晚了,掸了掸身上的雪花坐下。我给他面前的杯子倒了啤酒。寒暄了几句后,我们没有像在公司那样职业,用家乡话聊起来。
“你怎么会突然就想回去咯?”
“哎呀,哪里也是做。我们那儿这方面的工作应该也找得到,在老家总是要安心点的。”我也放松下来,在等他的时候,我就已经喝了两杯啤酒。
“是的,我当初也是想过回去的。”
“那你怎么决定留下来了呐?”我问到。
他呼隆隆地狂饮了几大口啤酒,看得出来是来的路上走得比较急。
“你晓得嘞,你嫂子是北京人。我又在这儿工作,就凑钱买了房,这才定下来。”
“是啊,不过要在北京买房定居确实不容易哦。”我笑着说。
“你拼了这么久,有了现在的成绩。现在说辞职,确实可惜。”说着,他撇着嘴摇了摇头。“你是不是谈朋友咯?那天看你下班,有个女生在公司门口等你。”
我笑着点点头。
“如何嘛?”
“挺好的,我的老同学,她也来这儿工作了,联系到一起,后来就搞上了,不,我的意思是好上了。”
“老家的?难怪你想回去。”李课手肘撑在桌上,手里端着酒杯,恍然大悟似的点着头。
我不想让他感觉我在隐瞒,他已经是把我当成朋友一样在谈话,我却在一开始没有坦白我决定离职的原因。于是我说:
“没有办法,两个外乡人在北京,虽然说有工作,吃穿不愁。但考虑到以后结婚生子,那日子,过起来肯定是不容易的。不如趁早回老家找份工作,老家的生活成本跟这儿比,少多了。再者说,人终究是要落叶归根的,迟早的问题,我只是提前了点。”
“是的,人总是要落叶归根的。”
“李课,不要误会,”我赶忙碰了一下他的酒杯,“像你就不一样,在这儿已经成家立业了,跟我的情况不一样。”
我发现我找补得不是很好,有些语无伦次。
李课开口说到:
“哎呀,我晓得。我就是怕你是一时冲动,所以想找你先谈一谈,也不枉你我老乡,相识一场。”
我感谢着,敬了他一杯酒。
那晚,我们喝了好几瓶酒,微醺过后。李课带着红彤彤的笑容对我说:
“是走,是留,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的追求是不同的。”
十
我拨通了张婷的电话。
“我们这样算不算逃避?”
她没有说话。我继续说着。
“就算在北京很不容易,但我们终究还是有了一个位置,为啥就不能再坚持坚持呢?我们还这么年轻,可以再打拼几年的,等过几年,我们有了些经济基础了,再回去且不是更好?”
“我就知道你舍不得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位置,”张婷有些哽咽,“我晓得,我要你回去,我有些自私。你晓得,我是不愿意离家这么远的,要不是因为你,我是不会来北京的。我以为我们可以一起回去的,是我自私,是我想得太简单。”
“嘟嘟嘟……”她挂断了电话。我再打,她已经关机了。
那晚,李课的那句“是走,是留,没有标准答案”始终萦绕在我的耳边。我知道我和张婷有了不一样的追求。似乎我们双方都不愿意向对方妥协。北京的冬天太冷,但我选择再坚持坚持。
十一
第二天一大早,我去张婷公司找她,因为一直打不通她的电话。门卫没有让我进去。当然,尽管我很爱她,但是我还是找李课要回了我的辞职信。
后来不久,我收到了张婷的微信。
“我回老家了,你在北京照顾好自己。[微笑]”
这是我的选择,但当我看到她的告别,我还是忍不住流下了眼泪。我很伤心,但是我不后悔。我又继续回到了,拎着早餐挤地铁上班,下班在小区门口买菜,回家自己做饭的日子。仿佛张婷的出现是那么的不真实,就像是一个梦,一个美好无比的梦,梦醒过后,我又回到了现实的生活。这个枯燥,但是我愿意的生活。
偶尔我还是会想老家。老家的冬天,一定不是像北京的冬天这样冷的。
十二
“看你的简历,你拿的是夜大文凭,我们招聘要求是统招本科,你凭什么认为你可以做这项工作?”
面试官锐利的质问,我一点也没有吃惊。
“贵公司招聘的是设计部经理,对工作经历这一块,我想是比文凭要重视的。而我有十三年的工作经验,其中在设计部门做了九年。”
不等我继续表达我在工作上的优势,面试官又说。
“你之前是在北京,为什么辞职?”
“回到自己的家乡,我想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想法。”
面试官又打断了我的陈述。
“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回来,偏偏现在才回来?”
旁边另一个严肃的男面试官用手肘碰了一下张婷,提醒她不要太激动。而我当然是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的。我有太多的话想对她说,但在这个场合,我努力表现得很平静。
“一方面是因为之前在北京,我需要学习的东西有很多,现在这个阶段,我觉得我在设计工作上有了一定的经验。另一方面,我今年三十了,父母也渐渐年老了,我回来过后更方便照顾他们。所以我从北京回来了。”
后来由男面试官问我问题。面试很顺利,我进入了这家公司。
我对张婷说,为了感谢她在面试上对我的帮助,我请她吃饭。当然这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她没有答应。我不敢再叨扰她。
十三
在公司组织的旅游大巴上,我们并排坐着。她靠着窗假寐,不愿意跟我说话。
无垠的草原上,同事们争相骑马拍照,我看见张婷独自远远地站在一处高丘上,张开双臂,脖子上的丝巾随风在身后飘荡。
“怎么不去拍照?”
对突然出现在身后的我,她有些惊讶,但也没有逃开。
“你看,这里多漂亮。”
我说:
“是啊,很漂亮,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心胸也会宽广些,不会记仇。”
张婷捂着嘴笑了。
“谁记仇了?”
“当然是你啊,要不然我回来后,你怎么不理我,好歹我们也是那么多年的朋友了。”
她收住的笑容。
“是的,多年的朋友了。”
见她有些伤感,我说:
“这么多年不见,孩子都上学了。”
“是的,都上学了。”
我有心理准备,而且我也知道,我们不太可能再回到从前。但我还是有一些失望。
“如果当年你跟我回来的话。”她补充到。
我毫不掩饰地笑起来。
我们坐了下来,她说:
“我离婚了。”
“怎么了?”
“结婚不到一年,哎,感情的事说不清的,你晓得的。你呢?结婚没有。”
我说:
“没有。”
张婷转过来看着我,打趣着说:
“你都大龄青年啦。”
“也许是忘不了你吧。”我说得很认真,认真到我能感觉到我紧张的心跳。张婷转过去,低着头,脸上有些红晕,没有说话。
两天的旅行过后,回程的大巴上,张婷靠在我的肩膀。我们牵着手,彼此不愿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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