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文 / 祭司雨还没有完全停,月亮在满天乌云的纠缠下忽明忽暗,像是个与病魔殊死搏斗的病危患者。
他借着病恹恹的月光仔细分辨脚下的积水,连日的暴雨把这个小区原本就丑陋的路面,凌虐得更加惨不忍睹。他准确地踏着凸起的石板,避过所有不怀好意的水洼。不过最后一脚还是过于自信了,于是一朵不大不小的浪花,精准地漫湿了他的鞋面。
那个人的咒语又一次奏效了。能在周末的晚上,在最新一季的《权力的游戏》看到一半的时候把他调到这里来蹚泥汤,不是咒语是什么?很多时候他听着电话听筒里面那些竭尽全力的卑微、乞求、絮叨......他忍不住怀疑自己,究竟是天生一副济世心肠,还是被这些任人践踏的卑微、乞求、絮叨......逼出了悲悯。
已经走到小区里面很深的位置了,路边垃圾的各种臭味勾兑在深夜里,闷热而黏腻地浸泡着他。现在的他怎么可能会明白,这个貌似庸常的溽暑天的夜晚,将会是他未来人生中最大的拐点。
这个小区破旧归破旧,但到底是大。也许十几年前,这里也曾是很多人艳羡的高级住宅区,只不过如今英雄迟暮,只剩下这空间上的辽阔可以勉强作为往日辉煌的注解。
他又转了几个弯走到一幢楼前,发现楼宇门是紧紧关着的,于是他发了一条信息。
“我到了”。
没有回复,像一块石子儿扔进了深渊里。
以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如果没有回复他就得一直等,或者趁着别人进出若无其事地溜进去,总之他就是不按呼叫机,因为他总觉得到这里来是一件不光彩的事。他静静地站在鬼魅横生的黑夜里,试图用眼睛锁定这栋楼上某个透着微光的窗户。
由于这里的垃圾随处倾倒,所以附近的野猫都把这儿当成了食堂。这些垃圾在没有变成垃圾以前养活了这里的人,而变成垃圾以后却养活了四面八方的猫。
野猫又开始叫了,这声音他熟悉,养猫的经验告诉他,这种尖利的叫声只有在母猫发情的时候才会有。果然有两团黑影在动。他来了兴趣,悄声凑上去,看清楚之后,又小心地退回来——无论是人还是猫,在春宵一刻的时候总是不愿被打扰的。猫是这样一种动物,他们可以大声并且毫无廉耻地宣布自己的欲望,人就不行。
楼宇门打开了,却是隔壁单元。一个男人从黑暗里走了出来,“啪”地朝水泥台阶上吐了一口痰。在门锁响动的一瞬间,他赶紧拿起电话挡在耳边开始表演,不时还要低声念几句台词——在这个时间杵在这里,要是不做点什么,他自己都觉得自己形迹可疑。
消息就是在这个时候把手机屏幕点亮的,他有点狼狈,好在男人并没有兴趣欣赏他的窘迫,钻进了停在路边的车子里。
“刚刚在洗澡,上来吧”。
一个短促而尖利的声音就是在这个时候划破了他的耳膜。他一瞬间没能分清那是惨叫声还是刹车声,或者二者都有。接着,背后就传来了男人的咒骂。咒骂这下贱的畜生,还有那无端碾到车轮底下的晦气。还有一只死里逃生,灵敏地窜上了旁边的违章搭建,身子一闪就隐进了夜色里。
花洒喷出的水流畅快地淋在他身上,他打量着这个逼仄的空间,没有铺设瓷砖的北墙,返潮后留下经年的污渍,看起来像一块块丑陋的斑癣,他已经不记得这是第多少次在这里洗澡了。在这种不设防的时刻,似乎任何决定都可以毫不迟疑。来的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无论如何今天也必须把话说清楚。
如果结束能像开始时那么顺理成章就好了,他心想,善良和软弱共同的代价就是主动承担起为所有事情找到台阶的责任。厨房里的男人敏感得就像一面湖,稍有些微风都会把他吹皱,更何况现在是要投一枚炸弹。
他心里非常清楚男人对自己的好,好到用尽了每一个毛孔深处的力气,想要把两个人活成一个人。可是男人从没有想过自己的付出像什么,像厉鬼索命时扼住喉管的手——要么你变成我,要么我们一起死。他受不了这个。
“你还在磨蹭什么呢?水果已经切好了。”男人拿着干净的浴巾直接推开了浴室的门。
但是他却像是被冒犯了一样把身子扭过去。
“躲什么躲?"男人笑了,“你身上还有什么地方是我没看过的?”浴巾被一把披在他头上,男人像擦拭一件精致的瓷器那样帮他擦干头发上的水。
“我自己来。”
“很快就好了。”
他还是把浴巾抢到了自己手中。他恨死了这种绵里裹铁的语气,每一句都是仿似温柔,可没有一句容得了商量,哪怕是此等小事。
男人凑近他,看着他粗鲁地拿自己的头发出气。“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去吃水果了。”他把浴巾往脏衣篓里一摔就要往外走,可是一双手臂却从后面紧紧地捆住他。成年男人那种几近愤怒的力道让他的身体一瞬间收紧。
“你到底是怎么了!电话里就开始不耐烦,怎么,现在来见我一面对你来说是种负担吗?”
又开始了,无休止的咒语又要不可避免地开始了。他很想大叫,想把堵在胸口的块垒全部呕出来。可是当他的目光掠过男人的手臂、掠过爬在那上面的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疤痕时,他突然安静了。他永远也忘不了几个月前,就是背后的这个男人,不惜用这些伤痕来要挟自己陪他吃了一顿晚饭。
“我没有。”他耐着性子,相处一年,没学会别的,息事宁人的本事他倒是驾轻就熟。
男人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喉咙深处发出类似野兽撕咬猎物时的低咽。他仰起头,将自己白净的脖颈拱手让给那两片疯狂放肆的嘴唇。在不知道撞到了多少次门和墙壁上的开关之后,场景终于切换到了卧室,他早就应该知道,此前所有的铺陈全部都是在为此刻埋下伏笔。
他让自己的身体完全陷进松软的被子里,这样当锐痛来临的时候他就可以方便地把自己折叠起来。墙面上的两个影子难分伯仲,他看到自己两条腿的影子就像两棵干枯却不屈不挠生长的树。他突然想起刚刚在楼下的那两只猫,泛起了一阵恶心。
“你状态好像不太好,”男人一边喘息一边自说自话,“没关系,我有的是办法让你进入状态。”
“我有的是办法让你.....”是这个男人的口头语。毫不吹嘘,他说有的是办法可以做成的事情,到目前为止都无一落空,可惜这一次却是唯一的例外。
他看到男人像是被雷击中一样迎来了自己的衰败。他枕着男人汗涔涔的手臂,嫌恶地把眼睛从地上的一团团纸巾上移开,两个人的呼吸都乱了。
“上海的一家公司收了我投的简历。”他把头往男人的胸口靠了靠,然后勇敢地发起了第一轮试探。
男人抚摸他头发的手顿了一下,沉默了好一会儿,他说:“是吗?是什么公司?”
“一家制药公司。毕业可能会考虑去试试,大城市的机会还是多一些。”
“嗯。”
他没想到这么顺利,顺利到他已经不确定接下来的话还有没有必要说。男人把手臂抽走了,转身睡去。
深夜的朦胧中,他一次次听见身边男人在小心地翻身,小心地叹息。
于是他知道,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未完待续 > > >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