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邪

我的记忆起始处的点不多，印象最为深刻的是姥爷喜欢看武侠，看好莱坞大片。

二姥爷是习武之人，姥爷身体不如二姥爷强健，于是更多的，是看武侠小说。

很小的时候，姥爷就带着我看TVB版的《笑傲江湖》，那个时候，我只知道叫唤着“姥爷我要看令狐冲！”

“好，咱们就看令狐冲。”然后，姥爷就拿起遥控器换台。

那个时候看《笑傲江湖》真没看出来什么东西，就记得当一个大侠太酷了。

后来姥爷就带着我看《射雕》三部曲，那个时候，他开始给我灌输了一个思想——侠之大者，为国为民。

一个侠客的职责所在，就是行侠仗义，惩强扶弱。不论什么时候，心里头都得清楚，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他花了相当一部分的时间告诉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后来有了“八荣八耻”，跟姥爷告诉我的一样。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郭靖、洪七公，张无忌；最讨厌的就是杨康、欧阳锋、黄药师。

不过我似乎有点跑偏了，幼儿园里，幻想着自己是一个大侠，但有小朋友被欺负，我一定替他出头，结果，出手重了，把人家给打哭了。

然后我就成了“坏孩子”，因为我会跟其他的小朋友打架，回到家，再挨一顿。最令家长老师们头疼的，是我还不认错。

“我哪错了？他欺负别人，就该打！”

“你真气死我了！”

没觉得自己哪错了，因为我觉得我做得对。因为这是姥爷教我的，不要做坏事，也不要做错事。惩恶扬善，这是一名大侠做的事啊。

只是，我的正义感没能让我成为一名大侠，反倒是因为这个，挨了不少揍。

那个时候，我觉得大人们特别不讲道理。自己摔了一跤，鼻子流血了，用袖子擦了擦，回到家挨了一顿揍——你是不是把别的小朋友打伤了又用自己的袖子给人家擦了啊，你看你的袖子，这就是证据！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关汉卿，更不知道窦娥，只觉得自己是这世界上最冤的人。

然而姥爷从来不会说这个，我们爷俩依旧看着金庸古龙，讨论着“江湖大事”。

后来，幼儿园老师家的孩子也到了我们班，而且还不止一个。

加上幼儿园就在政府大院附近，不少官宦子弟也一并来了，结果，就出现了一件让我觉得很奇怪的事。

他们明明什么也没做，就得到了表扬，明明使他们错了，却受到了包庇。

什么是对？

什么是错？

大人们应该不会做错事啊。

可我也不觉得那是对的啊。

对此，姥爷的答案是：“萧峰（天龙八部里的）是坏人么？”

“不是。”我很肯定的回答着。

“那为什么那些江湖前辈都对她不好呢？”

“因为……因为……”绞尽脑汁想了好半天才想到了一个词儿，“他们之间有误会。”

“你和他们之间，也有误会。”

那个时候，天真的我以为，我要做个好人，顶天立地，光明磊落，我想到的一切褒义词都成了我的信条。

可结果，我被欺负了。

老师家的孩子们，欺负我，具体原因，因为我好欺负。

比如，你是个笨蛋；比如，你长得丑；比如……那个年纪我们能想到的所有贬义词，都用在了我身上。

我很委屈，找老师哭诉，老师却以为小孩子家开玩笑而已。但我不这样想。因为我的信条是要做一个好人，他们污蔑我！

用了好久我才想明白了一点——他们在欺负我。

可他们有老师撑腰。

我只有一个人。

我一个人蹲在角落里看着他们在阳光下幸福。

我很羡慕他们，可以得到别人的认可。

幸福的接受着赞赏与小红花，幸福地欺负其他小朋友。

咦，他们不光欺负我啊。

他们也欺负别人啊。

当时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他们欺负过的小朋友，我全找了一个遍，没别的，咱们得联合起来。咱们人多了，他们就不敢欺负咱们了。

姥姥讲红军长征什么的说过，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结果不知不觉的，我成了老大，武林盟主。当他们再来欺负我们时，我站了出去，我不能让我的“小弟”受欺负。

结果我被打得遍体鳞伤。

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因为我的兄弟们也不能看着我被打。

我成了英雄，我推翻了他们的统治。

我终于成了大侠。

结果就是，我被几个老师围起来痛斥。

小小年纪不学好，拉帮结派，欺负弱小同学。

把我打得遍体鳞伤的家伙躲在他妈妈的怀里，瑟瑟发抖。

反倒是我，十恶不赦。

回了家，本以为又要挨骂了，的确，先是被老爷子不问青红皂白的打了一顿，没别的原因，因为我打架了。

姥姥姥爷一问原因，领着我就去院长家里讨说法去了。

老师拉偏架，我没错，凭什么挨打挨骂的？

到底是我“名声在外”有先，院长不是包公，断不了这冤案。

可老院长站了出来。

毕竟那几个孩子欺人太甚，她老人家早看在眼里。

真相大白，可没人还我清白，老爷子是大人，不可能跟我这小孩子道歉，至于跟我打架的那位，都不共戴天了，自然没有什么道理可讲。

姥爷没说别的，就给我讲了个故事，古时候有个姑娘，冤死了，然后天降大雪，而且还是在大热天。

我看了看窗外：“姥爷，外面没下雪，我不冤。”

大人们笑了，我知道，他们一笑那就是没事了。

“爸，您跟他讲这个他听不懂。”老太太笑了。

姥爷却生气了：“他错了么？”

“没错。”

“没错你们打他干嘛！”

记忆里头一次见姥爷发火，别人什么反应我忘了，我被吓得不轻——不是这事都过去了么？

回头姥爷就给我讲了除了武侠之外别的故事，叫《三十六计》。

“不好玩，没武侠好玩。”

“你现在是你们的老大了，光靠能打，他们不会服你的，但是这东西可以让你更聪明啊。”

一听能变得更聪明，我就竖起耳朵听起来了。毕竟他们——那些老师家的孩子，还有他们的父母，都说我笨，我想变得聪明。

“还有《孙子兵法》。”姥爷接着说。

“孙子（爷爷孙子那个孙子）写的么？”

“是孙子（孙子兵法的作者）。”

“好厉害啊。”

“怎么厉害了？”姥爷一乐，我怎么觉得出来孙子哪厉害的？

“我是您的外孙，写不出来书，他写出来了。”

姥爷哭笑不得，他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了。

小时候认字少，总是把“孙”和“孔”看成一个字。姥爷给我讲孙子，姥姥给我讲孔子。

直到后来我弄清楚怎么回事后，就再也不喜欢孔子了，因为他骗了我好多年——我一直以为他又是将军又是圣人的！

当然，除了看书，我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变聪明的机会，比如说，音乐老师说弹琴可以变聪明，我就闹着要学琴，家里不同意，老师就给我加油打气。

因为她自己办了个辅导班，想挣钱。

那个时候的我没有这个概念，我只知道，我得变聪明啊，不然总被人笑话，小红花也没我的份，多丢人啊。

结果跟家里闹了一年，尽管有人说我先天条件不好（左手小指第二节畸形），没天赋，不适合学琴。

奈何我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反正都撞了，那就撞倒它。

四岁半那年，家里实在受不了我如夏天的知了般的聒噪，我终于能如愿以偿，这一学，就是十多年。只是，老师不是那个给我加油打气的老师，而是家里的世交。

尽管，学了琴我还是没能变的聪明。

但是，不知不觉间，我已经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了。

我一直以为我是郭靖，笨，但是心眼好，终于一天我也可以成为一代大侠。

然而随着时间的发酵，我越跑越偏，有点像西毒欧阳锋，嫉恶如仇，这点没变，但是也记仇。

有朋友就说我，“惹着谁也不能惹着你，被你咬一口，不死也得脱层皮”。

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成了这样，说好的一代大侠呢？

越来越不讲道理，我甚至觉得“讲道理”是这世上最没用的东西，一个杠精，他只会跟你搬歪理，而一个小人，他除了胡搅蛮缠，别的不会有。

你可以和君子讲道理啊。

跟君子讲不着道理啊，君子明事理，明事理了，还用得着讲道理么？根本就不会发生需要讲道理才可以解决的事。

可惜这年头君子难遇，唯小人居多。

你看，“讲道理”是用来规束自己的，不是用来“绑架”别人的。

我变得蛮不讲理。

也变得眼里揉不得一粒沙子。

像个流氓，也像个活土匪。

时隔近二十年后，我终于从当年被冤枉的一代大侠，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大魔头。

对脾气了，把酒言欢，惹着我了，那咱们就看谁更贱吧。

不过这也有好处，至少，我跟老爷子之间的父子关系融洽了不少，大有一丘之貉的势头。可换了从前，父与子，龙与虎，水火难容。

而现在，终于尿进了一个壶里，狼狈为奸。

我甚至愈发的佩服老爷子，不讲道理都能把事儿办成了，简单粗暴，也省心省力。省得多费口舌，苦口婆心的，自己还不痛快。

我到底不是一代大侠啊，老太太却说：“你从小性子就邪，你跟你姥爷你们爷俩老看金庸，你还老想当个大侠，实际上，你就一活脱脱的小黄老邪。”

小学毕业那年姥爷终于不能再陪我看武侠了，我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说：“你好好准备考试，好好练拳（那个时候刚开始学太极拳），等我病稍微好一些了，你就教我太极拳，回头咱们爷俩玩个推手，较量较量。”

我说好，太极拳能强身健体。咱们爷俩纸上谈兵多年，终于能一展拳脚了。

姥爷笑了，他从抽屉里拿出一支钢笔（直到现在我走哪带到哪）：“好好练字，回头我还指望着看你写的小说呢。”

可是，一周之后，他就走了，他骗我。他骗了我好多年！到了最后他还骗我！！说好的一起练拳呢？说好的看我小说的呢？说好的要跟我的孩子再一起重新看一遍武侠的呢？

他静静地躺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我静静地跪在他身前，他的身上盖着一条黄色的布，最后我还看不到他的脸，我特别想质问他，您怎么能骗我呢！您起来啊！金庸没看完，古龙没看多少，梁羽生还没看，我的武侠梦，真的成了梦了。终于，我哭得劝也劝不住。

一部武侠小说写了十多年，从他走的时候我就开始构思，直到现在还是不敢写。别的体裁却碰了一个遍。或者说，不想写，我写给谁看呐！我写了他就能重新笑着跟我讨论么！

后来我自己看了一遍《射雕英雄传》，没看电视剧，而是原著小说，貌似是三联版的。那个时候，愈发的喜欢了黄老邪。不是因为老太太说我像黄老邪，她说我像黄老邪是几年后的事了。而是我觉得，黄老邪的追求，跟我不谋而合——同样的“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

回过头来，人之初，性本善，接受了姥姥姥爷的传统教育，我选择了“北侠”（见《神雕侠侣》）这个道路，一心只想行侠仗义，嫉恶如仇。

及其人之年少，血气方刚，除了嫉恶如仇，也多了记仇，睚眦必报，逼急了还不择手段，悄然之间如西毒一般，比较自我。

可随着成长，我终于明白了，这个世上有太多的事你没办法计较是非善恶——大灰狼吃小白兔，大灰狼一定是坏的么？不吃小白兔他自己可就饿死了哎。于是就有点像黄老邪了，你想拿道德绑架我，前提是我得乐意，与其活得那么累，还不如让自己逍遥一点。

也许有一天，我又会像南佛那样，淡泊名利，看淡一切，也许吧。

可是，姥爷再也不能回答我什么时候我才算是一名真真正正的大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