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天上人

致天上人

没有任何准备，日子就过了九年了。就像那年没有任何准备，你就执意地走了。

时间真的是一位伟大的耕作者，把萧瑟的坟丘，变成青葱的麦田。哦，它还像个蹩脚的小丑，把凄苦难忍的悲切，逗到淡然地抿嘴一笑。

哦，我已经结婚了，快两年了。

我媳妇个子和我一般高，还挺漂亮嘞，这下你放心了吧。

我小时候，你梦见我长了满脸络腮胡，连个媳妇都讨不到，结果吓醒了，一夜睡不着觉。为此我长到十八九岁时，你还管着我，不让我刮胡子，害得我放假在家的时候，只能拿着镊子一根根拔，你知道多疼吗。

现在你放心了吧。

有时候想，你那时候对我的挂念也太多了，我对你的感情如果有你一半，都算好了。

你走那一年，我去麦田里去看你，我连眼泪都没掉下来。只是后来，每想起你的时候，会喉头发紧，再后来，就好像把你彻底忘了似的。特别是到“得遇故知，金榜题名，洞房花烛”的时候，更是想不起你来——唉，其实那时候我连我妈都想不起来。

你看我就是这么个少恩寡情的人。

小时候我就这样。家里人宠着我，也管着我，让我透不过气，只有你把我当成个有想法的怪小孩，在我没来由生气的时候，带着我去田野里散心，我还不领情地拿拳头打你，把你毛衣上的塑料珠一粒粒拔下来，你一急也追着打我，打着玩着，我们就开心地回家了。

你说咱们家的人，是不是生来有一点深沉，甚至阴郁的气质？就像你七八岁时，跟其他几个姑姑打架，就能知道翻箱倒柜找农药喝。而我呢，打有记忆起，就不和同龄人玩耍，一个人看着天发楞，脑子里净想一些，现在回想起来都觉得灰暗可怖的东西。

但好在，我从小对任何事都是持悲观论、怀疑论的，对死亡这件事也是，我觉得生和死都是一种难以挣脱、我也无心挣脱的空漠。

而你，却毅然决然地奔向你在七八岁时就曾寻找过的永恒。

你走以后，我很多年都不敢直面生与死的意义，那时候我刚过20岁，还没有丈量过陌生的土地，还没深入过姑娘的肉体，我把自认为沉重的探讨搁置下来，火急火燎地一路狂奔。

直到我足够丰富和勇敢，我才敢重新面对自己。相比同龄人，我更早地看到生死，也更多地思考生死。这样的经历和体验，让我更坚定了，活着不是此生仅有的目的，死亡也不是人生唯一的终点。

活着本身没有任何趣味，但是对知识和真理的渴求，对亲情和友情的感动，对生命本身的质疑和探问，却让我享受每一刻清醒的时光。

你知道吗，我直到现在都没有赚到很多的钱，甚至可以用世俗的标准，把我过往的经历和探求归为“失败”。我经历过最信任朋友的背叛，也曾被自己最亲密的长辈欺骗。我曾在人生最偏远暗淡的角落走不出来，也曾一遍遍梳理慌乱的逃亡路线。

过去的九年里，我经历了身边同龄人想不到的惊喜、挫折、煎熬和荒诞。见过一些人，也经过一些事。富贵与贫贱，高尚与卑劣，这四个词的四种不同组合我全部都曾目击、浸泡过。

而如今回想，这些都让我更加看清，更加享受我清醒的时光。

你看，我就是这么饶有兴致地活着，这一点，我比你强的没法说。

但是，远不能说现在的状态就是好的，我当然要使自己拥有更多的金钱——这种世俗意义的自由，我当然也要更加坚韧丰厚的自我——这种生命意义的自由。

说到坚韧丰厚的自我，我不得不说到我爸。你走以后，我曾有一阵子在心里责怪他，没有做一个好哥哥，没有尽到保护你的责任。但后来我慢慢感受到，每次提及你时他眼角和心头的悲切。当时他当然可以尽力谴责、追打造成你离去的人和事，但他还是忍受着一切的愤怒和懊悔，把最后一点的努力用来挽留你的生命——尽管那时候我们都清楚最终的结果。

所以当初是我错怪了他。

后来我也连带着思考了我和他之间的所有冲突。确实，在我生命的早年，他是粗暴地干涉过我，是无知地欺骗过我，是不知所措地干扰过我。

但是，父亲给我带来的所有痛苦，难道不都是我本身和他的合谋？是我自己的脆弱，伙同他的浮躁，谋害了我自身。

谋害我的主谋在我，而不在他。

或许只有依靠这样的判决，我才能够，不用通过“弑杀”自己的父亲，就能得以最终的成长。

世界是令人绝望的，所以我才应该彻底放下包袱，从而保有决绝。

但是世界又是无比美好的，这种美好值得我付出生命来捍卫。

而这所有值得我用生命去捍卫的美好里面，有一个让我无比期待，那就是我的女儿。

唉，你别急啦，我们还没有计划生孩子，我还没有给她打下足够好的基础——但是应该也不会太远。

等她懂事以后，我会给她讲你的故事，如果她感兴趣，我还会给她看你年轻时的照片，就像去年，我给我的妻子看你的照片一样。

多想你也还在我们身边哦，虽然这样你会比我记忆中更仓老、更无神一些，而且我，也会比记忆里更烦你一些——因为这样你一定会大大咧咧催着我们：等什么等，该生小孩就赶紧给我生！

不觉间，天很晚了，天津的冬夜比老家更寒重，虽然开着暖气，还是感觉有点寒镇。

不觉间，就说了这么多。唉，又说多了——真是情不知所起。

早点休息吧。愿你在天上安好，我亲爱的永远年轻的小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