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槿花树的围栏

去我姥姥家的路是一条乡村土路。

和无数条乡村土路一样，它在田野中延伸，两边的庄稼自觉为它让出一条空间，沿途看着它经过、离开，看着它在尽头和更广阔的大道相接，看着它抛下村庄，头也不回地跑向看不见的天边。

或者，在中途的某个花树灼灼的叉路口，它拐了个弯，让乡村的孩子在童年里打个盹，让梦随着岁月长河蜿蜒延伸。

我一次次梦回那条路，重新站在尘土藏匿在软厚青草下面的路上，站在姥姥新做的花面布鞋里。

我看到路两边高大的杨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时候被种下，也不知道它们属于谁。我猜想着它们经历的秋洪春旱，寒凉暑热，和每一次的月落星沉，我感受着它们如今白壁一样的躯干里蕴藏的强大力量。

那力量如惊洪，却异常静默，从大地的深处缓缓隆起，隆起如山峰叠簇般的巨冠，严实地遮挡着一方小小世界。

树外被野草围起的小河，纤细微弱，不见流动也永不枯涸，河底的草叶、野花、高树和更深处的蓝天白云都停伫在自己的位置上静默不动。细长的虫子趴在水面，偶尔划动几下，青蛙突然跳出来，发出梦呓般的声音。

我轻轻地走过，花布鞋轻轻地落在草地上，又轻轻地抬起。青草在我身后重新挺直身子，蜗牛从我脚边爬过，蟋蟀在看不见的角落里喘息。

我越走越轻，越走越沉默，像是害怕惊醒一个埋藏许久的秘密。

我的篮子里装着新轧的面条，新鲜的面条带着过多的水分，沉沉地朝我的胳膊使劲，我和一篮面条拉锯着往前走。妈妈说，把轧好的面条送到姥姥家，收麦子忙的时候姥姥就能省去擀面的功夫。

有时候是咸鸭蛋，盐腌食物特有的气味从布兜里一阵一阵钻出来。我把布兜的拉绳攥在手里，挎在胳膊上，甚至勒在头上，一路上感受一兜沉甸甸的东西撞击我身体的不同部分。

有时候我坐在妈妈自行车的后座上，戴上棉衣后的帽子，手箍着妈妈的腰，脸贴着妈妈的背，收起对外界所有的感知。或者，我仰起脸，让金色的阳光从叶缝里河流一样流过我的脸，我闭上眼睛，张开手臂，裙子里鼓起一包风。

更多的时候，没有妈妈，我也两手空空，只是一个人走去姥姥家。

只是一个人走。那样的路上，我一遍遍淹没在绿色的通道里，我一遍遍认识了故乡，认识倒影中的自己。我的童年漫长，像延伸不到尽头的路，岁月悠悠。

大路还在一往无前的延伸，而我，总要在一个叉口拐下去，朝向另一个方向。

姥姥的屋子在叉路的尽头卧着，隔着一个鱼塘的一端、两片打谷场、和一段几十米长的木槿花树的围栏。

是的，那一段几十米长的路边，木槿花站成了一排怒放的盛夏。

在转过一个路口后，猝不及防地撞见了。

你童年的身子从满目的浅紫、柔粉、鲜红下走过，无数密密的笑声在你的耳边绽开，你的灵魂第一次被震撼，你像掉进一个虚幻的梦，梦中彩云漂浮，朦胧，轻暖。你流出眼泪。

我想我们每个人的生命中都要有一次，一次被美好的事物击中的经历。你的心口狂跳，血液在全身飞奔，你想大声喊出来向全世界宣告你身体深处某个东西被唤醒，但你耳边听到的却分明是自己的叹息。

从那一刻开始，你不再是你。忧伤慢慢涌过来，盛夏的蝉鸣渐渐后退到遥远的树梢。

那一排木槿花映着我因激动而涨红的脸，我不可遏制地想要摘一朵，我要拥有它。这个想法出现后，我更激动了，只能咬着嘴唇不让别人发现我的企图。

木槿花属于一位老人，此刻他正在花树围成的院子里站着。没有头发，身穿白色的绸衫，双手在背后握着，撅着嘴巴，严肃地看着什么。

他的身旁是葡萄架，柿子树，和许多的瓜藤、熟透的茄子。

我在一棵木槿树后等着，等他的严肃的脸转个方向，溜出他的余光，好伸手从他精心栽护的树上偷一朵最鲜艳的花。

然而我等了很久，也没有这个机会。他的嘴角下压，严肃的脸仿佛开始生气，他发现我这个偷花的孩子了吗？

或许，他根本什么也没有看。他只是老了，老得笨拙了，岁月在他脸上垮掉，时间在他身边静止了下来。他的过去已经是过去，未来不确定会不会来，但是“现在”在他面前停了下来。

一个蠢蠢欲动的孩子，想要偷他辛苦护育的木槿花的孩子，出现在他的现在。她面露渴盼又胆怯，瘦小的身子被欲望鼓动地战栗，她终于没有忍住，揪起一朵花就跑，跑过打谷场，跑过鱼塘，像一阵风吹来又散去。童年呼啸而过。

时间对于孩子总是走得很快。在她捉蚂蚱，数野花的时候，在她不断地拾起路上的什么观察，玩弄，又丢掉的时候，在她跑一阵又突然蹲下来的时候，时间从她的背后悄悄溜走，抛下了她。

她总是比预计的时间晚到，姥姥因此频繁地走出院子张望。望着那条白色的小路在前方汇入大路，路上浓重的树荫花影，更高远的地方，蓝天静静地蓝，白云悠悠地白。

终于，一个孩子出现在路上，手里攥着一朵鲜红的木槿，气喘吁吁，两颊绯红。

木槿花零落如雨，一个孩子跑出了她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