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里有个最出名的荡妇,叫做灯姑娘,也作多姑娘。书里是这样写的:
不想荣国府内有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名叫多官,人见他懦弱无能,都唤他作“多浑虫”。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个媳妇,今年方二十来往年纪,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他生性轻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浑虫又不理论,只是有酒有肉有钱,便诸事不管了,所以荣宁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这个媳妇美貌异常,轻浮无比,众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儿”。
这个多姑娘说起来也不是外人,是贾宝玉候补姨娘晴雯姑娘的表嫂: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成了房后,谁知他姑舅哥哥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任意吃死酒,家小也不顾。偏又娶了个多情美色之妻,见他不顾身命,不知风月,一味死吃酒,便不免有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又见他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若问他夫妻姓甚名谁,便是上回贾琏所接见的多浑虫灯姑娘儿的便是了。
曾见有人说多姑娘和灯姑娘并非一人,根据我读的版本来看,她们应该就是一个人,而且对于这样出彩的一个人物,相信曹雪芹不会只让她出场一次的。不过若如此看,前后又有些矛盾,原来交代多姑娘是多浑虫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的媳妇,后来又说是赖家的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当然,前后矛盾的现象在《红楼梦》里是常见问题,在此也不再讨论,只说说灯姑娘这个人。
灯姑娘是赖大家的家奴,是贾府奴才的奴才。晴雯原来也是,后来被赖大家的献给贾母,非常得宠。但晴雯并不忘本,对赖大家的还比较尊重,大概赖大家的也估摸晴雯将来大有前途,于是也想巴结一下,就按她的意思,把她的姑舅哥哥多官买进来送到荣国府做了家奴,让他们兄妹团圆,还把家里一个顶漂亮的丫鬟嫁给了他。多官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他唯一的特长就是庖宰,唯一的爱好就是喝酒。大家对他的评价是“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这个人没什么远见和雄心,一朝身安泰,就忘却当年流落时,天天吃死酒。而他的妻子灯姑娘是个多情美色的人,“生得有几分人才,见者无不羡爱”。多情二字是个中性词,宝玉多情、秦钟多情、尤二多情,连宝钗也被黛玉称赞“多情”呢!想来灯姑娘是个漂亮而情感丰富细腻的丫鬟,大概跟小红司棋之类有些相似,只是没有那些见识罢了。这样的丫鬟就算没有嫁给少爷做姨娘的野心,至少也会渴望跟个英俊温柔体贴的丈夫。可是因为主人的算计,灯姑娘被嫁给了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多浑虫,他在事业上不求上进不说,在生活上整天烂醉如泥,既不照顾家庭也不关心妻子,只要有酒喝有肉吃有钱花,其他一概不管。这样一个人,本来就不适于结婚,如果在现代社会,很难有多情美貌的女孩子肯嫁给他,就算一时糊涂结婚了,很快也会离婚。可是在几百年前的中国社会,多官娶到了美丽多情的灯姑娘,而且她永远没有离婚的权利。
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于是,书里交代,灯姑娘因此而产生了“蒹葭倚玉之叹,红颜寂寞之悲”。说起蒹葭倚玉,红颜寂寞这八个字,书里有类似境遇的女孩不少:香菱、迎春、平儿、甚至后来的宝钗都是如此。严格说来,灯姑娘也是薄命红颜。可是灯姑娘偏偏把一出注定的悲剧变成了喜剧。草根出身的她年青貌美身体健康,浑身洋溢着青春的欲望和激情,同时也没有什么理学家的教育和公婆的束缚,她的丈夫“器量宽宏,并无嫉衾妒枕之意”——当一个男人根本不爱、不在乎一个女人的时候,自然不会为她吃醋,而多官因此居然得到一个“器量宽宏”的名声,这是对他的讽刺,更是她的悲哀。对丈夫彻底失望的灯姑娘顺带着对全体男人都感到了绝望,她不再指望从男人那里得到爱情,当然,不识字的她无法像李清照朱淑真那样优雅表达和排遣自己的寂寞,只能响应原始的召唤,以肉体的放纵慰籍内心的寂寞。在这样的条件下,灯姑娘很轻易地堕落了。既然命中注定不可能通过正常途径获得爱情,那就竭尽所能结交尽可能多的男人吧!现在常有女孩说“没有爱情,有很多钱也是好的。” 灯姑娘的想法是“没有爱情,有很多男朋友也是好的。”
“这媳妇遂恣情纵欲,满宅内便延揽英雄,收纳材俊,上上下下竟有一半是他考试过的”。除丈夫之外的所有男人都沉迷于她的性魅力,他们无论高低贵贱,都是她裙下之臣。书中说她“有天生的奇趣,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使男子如卧绵上,更兼淫态浪言,压倒娼妓,诸男子至此岂有惜命者哉。”曹雪芹是受士大夫式教育长大的知识分子,传统士大夫阶层只能欣赏多愁多病的柔弱美女,连湘云这样健康美的少女排序都要靠后很多,何况身强力壮欲望蓬勃的灯姑娘呢?所以对她的描写比较负面。如果换了西方作家,对灯姑娘这样的人物只怕要大加赞美成“良好的蓬勃的生命美感”、“性感女神”之类,《苏菲的抉择》、《安娜卡列尼娜》、《查泰莱夫人的情人》、《飘》等很多西方小说都对生命力强劲的性感女性大为欣赏和歌颂。而曹雪芹,因为文化的缘故,中情怯耳之下难以盛赞,只好酸溜溜挖苦几句了。灯姑娘是贾府出名的荡妇,但是看曹雪芹对她的描写,讽刺之外,隐约竟有些钦佩——是她考试、挑拣和玩弄男人,可不是男人嫖她。灯姑娘的性技巧压倒娼妓,但她却不是娼妓,娼妓是对男人有所求,所以努力讨好男人谋取利益,利益是第一位的,而灯姑娘的放纵纯粹为了自己的感官享乐,她不像娼妓要受利益的驱动和束缚,她全凭个人喜好挑选年轻英俊的男人,名利贞节于她如粪土,她只要快乐。这样的女人,如同苏小小和鱼玄机,灯姑娘与她们相差的只是文化水平而已。
灯姑娘平日的生活是怎样的呢?书里写她家门上挂的是草帘,睡的是芦席土炕,茶壶是黑沙吊子茶碗也甚大甚粗,不象个茶碗,未到手内,先就闻得油膻之气茶水也绛红,太不成茶。可见灯姑娘家里相当贫困,而且比较邋遢,可见主妇也没有正经过日子的心。丈夫是那样一个没有谋生能力和责任心的烂酒鬼,让做妻子的能有什么料理家务的积极性呢?按说像灯姑娘这样身怀奇趣的美人,完全可以凭借肉体过得舒服一点。在贾家,可卿、二尤可以为了讨好贾珍获得利益而乱伦,袭人献身宝玉多少也有争荣夸耀的想法。更多像鲍二家的这样的女仆暗地里卖身给男主子,这类女人表面名声没有灯姑娘这么烂,但骨子里更令人瞧不起。
就拿鲍二家的来说吧:两块银子加两根簪子和两匹缎子就可以买她一回,跟妓女其实没什么分别。而灯姑娘呢?书里说贾琏“和心腹的小厮们计议,合同遮掩谋求,多以金帛相许。小厮们焉有不允之理,况都和这媳妇是好友,一说便成。” 贾琏许下的金帛是给小厮们的,对灯姑娘有没有金钱利益呢?书里没说,也许有,但显然,钱不是决定因素。灯姑娘答应一是看男朋友的面子,二是本身对贾琏也有意。你可以说,灯姑娘连钱都不要,比鲍二家的更下贱,可是换一个角度来看,灯姑娘并非为利而卖身,这就使得她与妓女有所区别。
再看见面地点,鲍二老婆是“收了东西就往贾琏屋里来了”——好准时的应召女郎!服务周到有诚信,上门接客。而灯姑娘要求贾琏半夜二鼓人定前来家里相会。当时贾琏也是在外独寝,按说偷情也比较安全,但灯姑娘却要求这个身份高贵的少爷来自己家相会,不知是灯姑娘特别胆小不敢半夜出门还是因为没有收钱所以拒绝跑腿儿......总之,送货上门的是琏二爷,不是灯姑娘这个下等女仆。在这件事上,主仆身份已然掉了个儿。
鲍二老婆应召的价钱还不及凤姐给秦钟的见面礼,可是她在贾琏的床上已然有了女主人的幻觉,看看她说的话,已经完全不像女仆了,甚至连情妇也不像:“多早晚你那阎王老婆死了就好了......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儿扶了正,只怕还好些。”对正房少奶奶称呼“阎王老婆”,对管家的姨太太也直呼为“平儿”,并且还建议贾琏哪个该死哪个该扶正,好像这一切都该由她做主似的。现实生活中有不少胸大无脑野心勃勃的女人,都是以为搞上一个有钱有势的男人就等于自己也跟着有钱有势了,总想用自己这点儿仅有的原始资本换取非分的东西。其实自己是一没条件二没运气,原本就是人家脚底的泥,一旦出事,连脚底泥也没得做了。
灯姑娘虽然攀上了琏二爷,可并无非分之想。他们说的都是淫词浪语海誓山盟之类,说白了,只谈风月不谈其他。临走还以青丝相赠,更显得含情脉脉,可见灯姑娘对琏二爷完全是因性生情。虽然也不光彩,但是比起见利忘义贪图富贵而卖淫的女性来,灯姑娘显得更纯粹也更性情。春秋时的资深美女夏姬也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但未见她谋权乱政,她是除了男人的热身子不作他想的,跟灯姑娘可有一拼。这种女人也够奇特了。
鲍二老婆名声比灯姑娘好点,可死得却很快,她爱钱、爱虚荣,为了钱而卖身少爷,为了虚荣而在人前扮演规矩女人,一旦东窗事发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只有一死。她被当众痛打了一顿,得的卖淫钱还不够买个好棺材,她所恨的凤姐得到了婆婆的安慰和丈夫的道歉,她的娘家在威逼利诱下撤诉,而她自己的丈夫也在得钱和“再挑个好媳妇给你”的许诺下善罢甘休,依旧奉承贾琏,后来还跟新娶的媳妇一起伺候尤二姐呢!鲍二老婆在贾琏床上得到的那种良好幻觉被现实轻轻松松击得粉碎。
而灯姑娘呢?虽然书里交待她与贾琏"此后遂成相契",可是并没有发生特别难堪的事情,也没有让凤姐发现,除了平儿的掩饰功劳外,我想另一个原因是灯姑娘从来不进内宅与贾琏幽会,也许是她特别小心,也许是她明白那不是属于她的领地.因为她害怕凤姐吗?很难说,也许她怕凤姐找她的麻烦吧?但是仅此而已,我想就算凤姐发现了她们的奸情,她也不会太在乎,至少,不会为此羞愧自尽。她早已将名声置之度外了,只有鲍二老婆这种又要做婊子又要立贞节牌坊的女人才会以死面对社会,凤姐顶多打她一顿,对于普通女仆常用的那些致命刑罚,比如赶出去配小子(她已经嫁了)之类对她不起作用,她也不畏人言,反正她的荡妇身份人尽皆知,也不怕人家笑话,也不怕老公休她。无贞者无畏。她不进内宅,大概只是出于自己的原则吧?不掉价送货上门,也不鸠占鹊巢作非分之想。她宁可在自己家的芦席土炕上寻欢作乐,也不去少爷的象牙床琉璃枕上寻找做女主人的幻觉。其实能做到这些的“淫妇”即便在现代,也是很少见的,有几个做情妇的不贪图金钱和地位呢?比起鲍二老婆之流,灯姑娘让人在耻笑之后暗生出一种钦佩,她活得比别人洒脱勇敢,超越了她的时代,也超越了我们的时代。
灯姑娘是个好色的女人,其实女人像男人一样好色,比如尤三、司棋、小红,甚至钗黛,都被情郎的外在所吸引。可是她们都不如灯姑娘那样自信和大方。她初次见宝玉就说:“你一个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里作什么?看我年轻又俊,敢是来调戏我么?”这话听来惹人发笑,宝二爷什么天仙没见过,能看上你这残花败柳?可是细想也符合她的逻辑:凡是主子主动来她屋里都是来找她的,谁想到能来找她奄奄一息的小姑子呢?
宝玉听说,吓的忙陪笑说明了来意,灯姑娘便一手拉了宝玉进里间来,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说着,便坐在炕沿上,却紧紧的将宝玉搂入怀中。宝玉如何见过这个,心内早突突的跳起来了,急的满面红涨,又羞又怕,只说:“好姐姐,别闹。”宝玉也是经历过男女之事的,却还是被灯姑娘吓着了,可见他所经历的女人都是含蓄内敛欲推还就的,只能被男人所淫,却不像灯姑娘这样能嫖男人。
于是灯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听见你风月场中惯作工夫的,怎么今日就反讪起来。”此言完全是调戏口吻了。宝玉红了脸,陪笑提醒说外头有老妈妈听见。谁知色胆包天智勇双全的灯姑娘早把老婆子支开去园门等着了。还说“我等什么似的,今儿等着了你。”看来她对宝玉也是仰慕已久了,一场强暴似乎在所难免,然而灯姑娘话头一转说:“虽然闻名,不如见面,空长了一个好模样儿,竟是没药性的炮仗,只好装幌子罢了,倒比我还发讪怕羞。”看来灯姑娘也知道强扭的瓜不甜,于是就此放手,虽然此时她完全有机会强占宝玉,还能让他不敢声张,因为他来看晴雯本来就不合规矩。可是灯姑娘不想强迫他,也不想趁人之危——盗亦有道,灯姑娘也有她的原则。
接下来,灯姑娘说的话就更令人惊叹了:“可知人的嘴一概听不得的。就比如方才我们姑娘下来,我也料定你们素日偷鸡盗狗的。我进来一会在窗下细听,屋内只你二人,若有偷鸡盗狗的事,岂有不谈及于此,谁知你两个竟还是各不相扰。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这是曹公借灯姑娘的客观论断还晴雯以清白,如此简单朴素的真理从一个万人鄙视的淫妇口中说出,令人惊讶和深思。灯姑娘虽放荡不羁,但心里并不糊涂。接着又说“如今我反后悔错怪了你们。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后你只管来,我也不罗唣你。”她这话说得真诚磊落,让人感慨:晴雯临死终于有人明白她的不白之冤,替她说句公道话了。只有淫妇才能相信和承认贞洁的存在,这个事实令人可笑又可悲。
更耐人寻味的是,她虽然垂涎宝玉,但是决定从此决不骚扰他,为他和晴雯见面大开方便之门。为什么呢?因为她对晴雯有姐妹情谊?显然不是,虽然她丈夫是因为晴雯才找到差事,但她对丈夫显然没什么感情,对晴雯这个从来没一起生活过的小姑子也不会有什么感情,况且原本以为她是因为勾引了少爷才被赶出来的,也给了她不少歹话,后来晴雯死了,她也赶快报告王夫人要银子发丧。可以说,她与晴雯没什么感情,顶多是有点同情,但是钱更重要,虽然她不会为了钱去卖淫,但是她像所有贫困妇女一样重视钱胜过亲情。
灯姑娘之所以愿意在晴雯最后的日子成全她与宝玉见面,我想可能也是为了成全她自己心底的一点温情。虽然拥有众多男友,但她从未享有过纯真的男女之情。宝玉与晴雯这种感情是她没有想到的,被冤屈的纯真的感情。而宝玉可能也是第一个拒绝她的主动求欢的男人,这让她感到了宝玉的与众不同。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宝玉是,晴雯是,灯姑娘也是。于是她愿意成全宝玉的这段纯情,虽然她此生不能得到这样纯真的感情,但她一样向往,并且,深深理解。
灯姑娘这个人物在红楼梦中只是沧海一粟,虽然她也美貌,却没有才华和品行入又副册,可是尽管如此,绰号为灯的她却也有自己的亮点。所谓野花偏艳目,村酒多醉人,读来令人回味。有时我想灯姑娘如果生在现代,一定能得到更多的宽容和理解。如果她不是文盲,就可能成为杨二或者木子美那样惊世骇俗的人物,她可以随心所欲挑选男人,不怕人笑,并且活得无比滋润。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她只是成为一个普通的幸福的小妇人,经历过失恋或离婚之后,终于找到一个懂爱情又健壮的好丈夫,唱着“老公老公我爱你,愿你健康有力气”这样的歌,平静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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