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了。如果按照人类的年龄计算,我确实老了,然而我不是。
我与这个村落相伴了七十余年,我看着那山头的树枯了生,生了枯,我看着身边的秧田变成了鱼塘或废地,我看着头顶的鸟儿飞过却再未停留。
我坐落在两块稻田之间,身旁两米远的地方隔出了一条小路,为了方便用水,村里人用几块青石板把我和小路连了起来。我们村里大大小小的水井有十几个,而我主要给村里离我较近的几户人家供水,从日常用水到饮用水,村里人都到我这挑了水回家备着。一到干旱的季节,总会有附近的村民抱怨,“我们那儿的水井又没水了,水太浅,每年这个时候,都用水困难。”说完就要和这边的村民商量着,能不能在我这里打些水回去应急。等装好水,为了让“债主”高兴,还得把我好好夸一番,“你们这地儿好啊,这井也打得好,看这水多清啊,现在水还这么深呢,不像我们那儿。”于是,两方都各自心满意足,我似乎也更有价值了。
村里的妇人常拎着衣物来洗,用桶打了满满一桶水,再拎到小路上清洗衣物,她们不会直接在我身旁的青石板上洗东西,怕用过的废水污染了我的水质。若是哪个调皮捣蛋的孩子趁大人不注意撒了尿到井里,附近的几户人家会马上传遍了,小孩被告了状,家长必定会把他好好教育一番。
最惬意的要数村里几个稍长的孩子,夏夜,他们待天色黑了下来,从家里悄悄摸支蜡烛出来,约上四五个伙伴,在我的井口边点上蜡烛,几人踢了脚上的拖鞋,围着井口坐下,把脚伸进水里,发出一整舒爽的轻呼,“真凉快啊!”几人将手撑在身旁,看着天上的星星,聊着今天在大人那儿听来的新鲜事。没过一会儿,其中一个孩子用手指着天上的月亮,嚷道:“你们看今天的月亮好细啊!”另一个孩子赶紧拍下他的手,“别指月亮,我奶奶说了,指了月亮会被割耳朵的。”那孩子赶紧放下手,摸了摸脑袋上的小耳朵,确认耳朵还在,暂时放下心来。于是他的童年再不曾指过月亮,直到后来,他仰头看到的都是高楼大厦,哪里还能指得了月亮。
我的日子是热闹的,一年四季虫鸣鸟叫不绝,来往饮者不断,日子平淡却不孤寂。
一年中,夏季最为热闹,白天树上的蝉拉着嗓门聊家常,晚上的蛙声能把黑夜搅得七零八落。一到夏夜,捕蛙人总背着工具沿着各村的田坎捕捉白天的商品,惊得田里的青蛙缩着身子,憋着气儿不敢乱叫,看捕蛙人走过,又扯开嗓门和远处的蛙隔水对唱。捕蛙人的动静惊动了村里的土狗,于是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觉浅的村人被惊醒了,拿着电筒在窗口处一阵晃,再招呼着自家的狗别扰了自己的觉。我头顶上的电线是鸟儿们聚会的好地方,它们是村子里的新闻记者,村里的新鲜事它们第一个知道。哪家的大黄狗咬了别人家的鸡鸭,哪家的小孩打了架,哪家又来了客人……它们在我的头顶说着村里人还不知道的事儿。
到后来,蛙叫一年比一年稀疏,电线上的鸟儿更不见了踪影。至于那清洗东西的村人和夏夜纳凉的小孩很久以前就不再来了,连那轮皎洁的明月我也无法倒映出她清晰的面庞。村里曾经壮实的青年,脚步轻快的少女,渐渐佝偻了身躯,蹒跚了步伐,不再走过我的身旁,幸好他们还在我守护的这片土地上,夜晚时我还能听到他们唤鸡鸭回家的声音。但最后,他们在一片哭声和锣鼓声中停在了远处的土地中。至此,我的日子更是日复一日的孤寂着,直到这天的到来……
几个月前,附近一户搬到城里的人家将以前的稻田改成了鱼塘,这块鱼塘就在我附近的小路一侧。快过年了,一大家人回到老家,准备钓些鱼聚餐,今天田坎上坐了好几人手持鱼竿,享受着难得的闲暇时光。一个年轻女子突然来了兴致,笑道:“哥,你拿着鱼竿到那边那口井里试试,以前里面还有鱼呢,井水养出来的鱼肯定不一样。”之后,一个男子调好浮标,把鱼线放进水里,然而,鱼饵早早到了底,浮标还悬在空中,男子接连调整了几次浮标深度,说道:“这井可能只有半米,怎么可能有鱼。”说完就放下鱼竿走了。女子惊诧道:“啊,小时候我还在这儿点蜡烛乘凉呢。那时候……”她的声音也渐渐远了。
这个孩子!是曾经村里的小女孩,在我身旁乘凉的小女孩。我有些激动而恐惧,我想让她停下,让我看看她的样子,让她告诉我我现在的模样。我孤单太久了,久到几乎模糊了这个村落里熟悉的面容,也忘记了自己应有的模样。天色渐渐晚了,一个妇人和刚才的男子提着解剖好的鱼走到我的身边,他们拎了几次水,把鱼清洗了,走时将桶里的污水顺手倾倒在了我面前的青石板上。“回去再把鱼洗一洗,这水不干净。”妇人对男子说道。污水让我身前的青石板布满鱼腥味,而这句话却让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耻辱和悲哀。如今,再没有人愿意守护我了,再没有人在乎这井里的水质是否被污染了,原来这就是现在的我,从不曾想过的样子。
以后,我依旧沉默而孤寂地守着这一寸天地,如若我并非正好在这鱼塘边,也许没有人还记得这里有一口井。从此,我身前的青石板弥漫着鱼腥味,我的井水愈浅愈脏,直到有一天,我变成了路人厌弃的臭水坑。曾经的村人回到故土,商量着要填了这处臭地方,最后我便不是我了,只是一处平地,连看着我想起我的曾经也不能够了。我想这就是我的将来,不再盼望着热闹的夏,连最终的回忆也不复当初的将来。
现在,我只盼望着,盼望着火热的太阳能带走我身体里仅有的不足半米的水,盼望着成为又脏又浅的臭水坑前,自己还能留在曾经的记忆里——我坐落在稻田旁,身前的青石板干净如常,那里的水能够清楚地看到银盘似的月亮,那里声音不绝,行人不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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