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从C市到K市并没有直达的交通。李瑞晶选择了从C市坐火车到上海，再从上海坐船到大连，然后再坐火车到K市。如果一路顺利，路途上所需时间大概三四天。
运动期间，到处都是乱哄哄、闹腾腾的。车船的班次全部被搅得一团糟，晚点、取消都是常态，也根本不会有通知。
到达上海的当天上午，李瑞晶把苏蕙和苏睿姐弟俩安置在火车站附近的一家招待所里，给她们在房间里放了一个装满开水的热水瓶，就独自出门了。她要去码头看看航班情况，准备买船票。
懵懵懂懂的苏蕙带着年幼无知的苏睿，在招待所的房间呆了整整一天。她听妈妈的话，不敢迈出房门一步。中午时分，苏睿吵着要吃饭，苏蕙给弟弟喝了一大杯白开水，把他哄着睡着了。晚上，苏睿大哭大闹，喊着肚子饿，要吃饭，死活不肯再喝白开水了。
苏蕙面对着不依不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弟弟，她自己也很想放声大哭。她心里一直想着，妈妈说，出去一会儿就回来，怎么天都要黑了，还没有回来呢？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实在受不了苏睿的魔音穿耳，敲开了苏蕙姐弟俩的房门，询问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苏蕙认得是帮她们办理入住手续的人，她委屈地说：“阿姨，我妈妈不在，我弟弟饿了，我没有钱……”
那个工作人员想起了早上带着两个孩子入住的漂亮女人，给人印象深刻。她没想到那女人一出去，整整一天都没有回来。她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苏蕙不知为啥，感觉很失望。她也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关上了房门。苏蕙回头看见弟弟哭得满脸泪痕，像小花猫一样瞪着眼睛，细声细气地抽泣着说：“嗯嗯，姐姐，我饿，我真的好饿。呜呜—”看样子，苏睿又准备开始大哭了。
苏蕙赶紧跑过去，抱住弟弟，轻拍着他小小的后背，带着哭腔说：“睿睿，好弟弟，不哭，不哭哈。”她心里想着，你再哭、再哭，我就和你一起哭了啊！
房门再次被敲响。
“妈妈回来了！”苏蕙放开苏睿，高兴地喊着，兴冲冲跑去打开了房门一看，她的小脸直接垮下来。她仰脸看着门外的人，嗫嚅着说：“阿姨，有事吗？”
招待所的工作人员看着眼前毫无防备之心和危机意识的小女孩，在心里暗自叹息。她想着那个漂亮女人真是心大，把两个孩子丢下一天，也不见她的人影。可是，运动期间，大家都明哲保身，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自己已经是多管闲事了。
苏蕙疑惑地看着眼前盯着自己的阿姨，心里渐渐升起一些害怕的感觉。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和声音，再次细声细气地问：“阿姨，有事吗？”
“啊，哦，”招待所工作人员收起自己的思绪，拿出一个大馒头，递给苏蕙说：“小姑娘，和你弟弟一起把这个馒头吃了。关好门，不是你妈妈敲门就不要开门，懂吗？”
苏蕙两眼放光地盯着那个馒头，情不自禁地咽了一下口水，却把双手背在了身后。她小脸红红地小声说：“阿姨，我、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
那个工作人员看着苏蕙的小样子，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她伸手拉住苏蕙的小手，把馒头直接塞到她手上，大声说了一句：“赶紧吃了。记得关好门。”转身就走了。
苏蕙关好房门，把大馒头拿给苏睿，自己坐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弟弟大口大口地咬着馒头，自己大口大口地咽口水。
小苏睿吃到一半，实在太干了，差点儿被噎着。苏蕙赶紧倒了一杯水，端到弟弟面前，小声说：“睿睿，喝口水。慢慢吃。”
苏睿转过脸，看着姐姐，又看看自己手里的半个馒头，赶紧把馒头递到苏蕙面前，含糊不清地说：“姐姐，你也吃、吃吧。”
苏蕙看着鼻子底下的馒头，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她忍不住张大了嘴巴，狠狠地咬了一口馒头。她一边慢慢地咀嚼着嘴里的馒头，一边含含糊糊地说：“睿睿，喝口水，接着吃。”
姐弟俩你一口，我一口，分吃了那一个大馒头。在苏蕙的记忆中，那是她吃过的、最好吃的馒头。
在计划经济时代，所有的食品都是定量供应的。一个足有二两重的大馒头，不仅要花费金钱，还要花费宝贵的粮票。这素不相识的人的“一饭之恩”，给苏蕙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
第二天上午，疲惫不堪的李瑞晶回到了招待所。她脸色憔悴，两眼通红，头发蓬乱，脚步拖沓，身上的衣服皱巴巴的。她的神情，衣着、肢体动作，浑身上下都是叫嚣着诉说着一个字“累”。
她原本只是打算去码头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一到码头售票处，就见到大批人群在排队。人们传说是第二天一早会卖第二天下午出发去大连的船票。因为时局混乱，这一班船发出后，下一班船出海的日期无法确定。
李瑞晶毫不犹豫就加入了排队的人群中。她顾不上丢在了招待所里的孩子们，顾不上自己独自一人，毫无准备要在码头过夜，只想着赶紧买到船票，赶紧离开乱糟糟的上海，回到安静祥和的李家院子里去。
李瑞晶在码头上，和前后排队等候的人们建立了临时的友好关系。大家轮换着吃饭、喝水、上厕所。夜里，不分男女老少，统统和衣坐在售票大厅的地上，轮流闭眼小憩一会儿。
李瑞晶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有这么狼狈的时候。哪怕是在朝鲜战场，在四清运动时下乡，甚至是在C大被批判，都是有同伴、有安排的集体行动，不需要一个人面对。她也从来不曾想过，回家探亲的旅途，会是这么的艰辛。
天亮之后，售票处开始卖票。等轮到李瑞晶时，只有无号的大通铺和几人一个舱房的三等舱。她想到炎热的天气，想到一双年幼的儿女，买了三等舱船票。
她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坐上回招待所的公共汽车，才认真想起来自己丢在招待所儿女。她开始担心身无分文，又人生地不熟，不敢出门的孩子们，是怎么渡过了这一天一夜的？
苏蕙原原本本地向母亲汇报了自己和弟弟这一天一夜的经历。她着重强调了招待所工作人员给的那个大馒头，同时表达了弟弟和自己肚子饿的感受。
李瑞晶在对招待所工作人员心怀感激的同时，发现女儿超强的叙述能力。可是，她太累了，累得都无力给女儿一个鼓励和称赞。
李瑞晶拿上根本就没有打开过的行李，领着一双儿女，走出了房门。她再三感谢了招待所的工作人员，留下了全国通用的“全国粮票”和房费及买馒头的钱款，直奔海运码头而去。
码头上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味。从离开家就没有洗过澡的李瑞晶和两个孩子身上也同样是难闻的汗酸味儿。她们穿着满是汗渍，皱皱巴巴的衣服，随着拎着、背着、扛着大包小袋的人流，挤上了轮船。
人群在甲板上自然分流，往三等舱方向走的人明显稀少，空气似乎都流动畅通多了。按照船票上的标示，李瑞晶带着苏蕙苏睿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来到了指定的舱房。
狭窄低矮的船舱里，放着四张铁制的双层架子床。因为是内舱，没有窗户，白天也需要开着舱顶的那盏昏黄的小灯。唯一的通风、散热的设备是在小灯旁边，不知疲倦地、“呼呼”转动的小电风扇。
铁架床上有一个看不出本来颜色的枕头，和一床发黄的被单。李瑞晶买了两张船票，正好是一张铁架床的上下铺。
李瑞晶把行李重重地放在铁架床上，一边用手擦着脸上的汗水，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同时如释重负地说：“呼—，总算可以喘口气了。累死我了！”
苏睿乖巧地爬上铁架床，伸出肉肉的小拳头，在李瑞晶的背上轻一下重一下地捶着，同时用稚嫩的声音说：“妈妈，我给你捶背，你就不累了吧？”
李瑞晶顺势坐在铁架床上，闭着眼睛享受着小儿子没有章法的胡乱捶打，笑着说：“嗯嗯，睿睿给妈妈捶背，妈妈就不累了。”
苏蕙皱着眉头看看妈妈和弟弟之间的互动，咬着嘴唇，轻手轻脚地爬到了铁架床上层，默默地侧身躺下了。她小小的心灵里，莫名有着一股淡淡的失落感。
已经慢慢懂事的苏蕙，开始感觉到了妈妈对自己和对哥哥弟弟的不同，她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心里很难受。
就像今天早上，妈妈回来之后，只是问弟弟怎么样了？是不是饿坏了？有没有害怕？有没有想妈妈？自己清楚完整地告诉了妈妈昨天到今天的事情，妈妈连一句表扬的话都没有，真的好难受的。
敏感的小姑娘不知道，她无意中窥破了母亲脑子里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的观念，在母亲尚不自知的时候，她已经开始有了切身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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