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水豆腐咧~,卖~水豆腐咧~”,一个年俞九旬,面容依然清俊的老者揩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吃力地蹬上一脚三轮单车,从街头到巷尾,兜售铁桶水豆腐。
老者穿得很干净,显得斯文,时不时注意拉一下衣襟,以保持形象,他的头发稀疏且白,腰杆已经略有几分弯曲,脚步略显蹒跚,但还显得有力。
谁也不会注意到老者是谁,只认得他的水豆腐味儿纯正,怎么做怎么好吃,他们也看见老者盖豆腐桶口的四方布一直雪白,所以大伙也都乐意购买他的水豆腐。
巷弄各家门口,似乎约定俗成,人人端着青瓷大碗,专等老者水豆腐由远及近,又听着富有乐感的吆喝声消匿于巷路那一端。
老者吆喝豆腐声固定不变,基本上是巷弄居民不可或缺的一个生活符号,既做买卖,又报钟点。
这个声音始于何时,人们大抵已记不清了,也懒得关心,只觉得九十多岁的人了,还在卖水豆腐讨生活,这倒令人有几分诧异。
这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的事,地点是昆明同仁街盐店巷10号。
老者的名字叫张正堂,字容恭。
一
张正堂何许人?答曰:张正堂,原籍石屏龙朋巴窝黑泥田人。
和石屏绝大多数汉姓一样,张正堂的先祖是明朝时期,随军从中原进入云南的,落脚通海杨广,后从杨广搬迁至大路南。
大路南,素有铁矿,张氏一族始于此地采矿冶炼铁器。其时,龙坡里(今龙朋)山势、林木对张姓颇具吸引,后落脚在龙朋巴窝摸左哨。
摸左哨山深林密,栗树丰茂,具备炼铁的极好条件,打制出来的铁器钢火好,此地泉水又为淬火炼钢提供极为难得的条件。据载,摸左哨打制的诸如锄头、镰刀等铁农具,耐用品质远甚他处。
张氏生产的铁器在个旧尤受欢迎。
个旧锡矿工人以使用摸左哨三角锄而为快事,不惜高价购于采矿。
天道酬勤,摸左哨张氏一族的钱袋子逐渐鼓了起来。
但摸左哨还是没留住张氏一族,因于此地地势险恶,常发生泥石流等自然灾害。人力在大自然面前其实很孱弱,张氏一族还得继续寻找栖身之地。
最终,选址在离摸左哨并不远的黑泥田。黑泥田地势平缓,适合栽种稻、粟、高粱、小麦等庄稼。张氏一族开始向黑泥田头人购置田产,教当地人烤酒。酒的质量有口皆碑,仍归功于优质泉水之力。
张氏家族人丁渐旺。
1870年,龙朋巴窝摸左哨下厂村诞生了一个男婴,名叫张正堂。张正堂上有两个兄长,大哥叫张正云,二哥叫张正宏。
张家三兄弟后来都成为石屏巨富,张正堂尤其占魁。
二
石屏原本是可以太平的,百姓民生很适合用安居乐业、安康舒适等褒义词汇来形容。
但天并不遂人愿,顺境当中有暗逆。
暗逆便是祸害人间的盗匪,石屏人称有盗匪的地方为不干净之地。
盗匪如同茁壮的韭菜,割了一茬又长一茬。别说龙朋了,就连石屏县城也常受匪患滋扰。
张正堂忧虑龙朋不安静,盗匪猖獗滋扰,于公元一九一六年,由龙朋黑泥田迁往石屏城内正街铺白家巷居住,公元一九二五年,又由白家巷迁居北正街玉屏书院斜对面(即现在的北正街98号,原老县衙背后)。
在并不太平的世道里无虞生存,而且能从龙朋迁居到石屏城内,需得有真本事才行。
时年,张正堂已经五十二岁,此时的张正堂已是石屏巨富。
除了自身创富能力出众,张正堂遇到了他一生中的贵人。
张正堂的贵人便是名满红河大地的儒商李恒升(又名李恒)。时谚曰“建水马成,石屏李恒”,马成、李恒升二人早已是个旧老厂有名的锡矿金主。
话说,张正堂在龙朋摸左哨、黑泥田已经属于家底殷实的富户,因张氏子孙人丁兴旺,仅靠冶铁、酿酒也不足以从容操持家中生计。张正堂萌生与李恒升同创锡矿的营生。
李恒升大赞张正堂之志向,同为龙朋乡里人,李恒升对张正堂的宽厚正直与良心操守了然于胸。
李恒升把张正堂叫去,把自己准备开采的个旧大犁花山交由张正堂管理开采。
出身冶炼世家,熟谙采冶技术的张正堂自然就顺利进入良好状态,发了大财。
李恒升和张正堂两强联手,并结成姻亲关系,把个旧老厂的锡矿做大做强,成为民国时期云南有名巨富。
同时期,陈鹤亭是个旧锡务公司总经理,成立矿物保卫大队。陈鹤亭推荐张正堂担任保卫大队长,陈鹤亭极为欣赏张正堂的英姿形象与正直无私的品质。
陈鹤亭、李恒升、张正堂是石屏经济文化的三根顶梁柱,为石屏,乃至中国抗战立下汗马功劳。
此是后话。
三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者的铁蹄踏入中国大地,全国各阶层的抗日活动旋即声势浩大,救亡图存成为中国革命主旋律。
同年9月,石屏成立“救国公债劝募委员会石屏支会”。1939年7月,抗战两周年前夕,石屏政府在县衙门前设置“献金台”,摆设“献金柜”。张正堂捐献日币20000元赈济“四一三”蒙自空难黎民。
一经发动“抗日救亡”捐献,不愿做亡国奴的石屏人民你呼我应,怀着多捐一元钱,前方就多有一颗子弹打鬼子的信念,积极踊跃募捐。
在声势浩大的“抗日救亡”运动中,石屏地区的爱国师生和进步青年写标语,呼口号,唱抗日歌曲,演抗日话剧,作抗日演讲,揭露日本帝国主义妄图吞噬中华民族的狼子野心,激发全县人民、各界人土的爱国热情。
境内乡民纷纷慷慨解囊,捐钱捐物,在广大城乡掀起了轰轰烈烈的“献金运动”。工人农民,中小地主,民族资产阶级,一切爱国人士,一切不愿做亡国奴的人们纷纷募捐。
在“献金台”前,有妇女当场脱下金戒指、金耳环捐献;有中小学生把零花钱也捐了出来。
时称“滇南富翁”的石屏人李恒升,说捐就捐,慷慨解囊,捐资150万元,建议以100万元购战斗机一架支援前线,其余捐作抗敌军费。
人称“民族企业家”的石屏人张正堂,慷慨捐款100万元滇币,用于“捐助抗日”。
李、张人之义举极大鼓舞人心,赢得了社会各界的赞誉,一时传为美谈,省内各大报均在重要版面予以报道。二位儒商一时成为举国皆知的新闻人物。云南省政府为表彰他俩捐资救国的义举,赐给李恒升“倾囊救国”匾额一块,张正堂“输财御侮”匾额一块。
张正堂育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
大儿子张盛荣(原名张万周),相貌堂堂,文化人;
次子张万里,大有父风;
三子张万彬,在上海光华大学读书时就加入中国共产党,一九四七年接受党组织安排,调上海建立地下联络点。后回到石屏,任石屏一中民国时期最后一任校长,参加朱家璧领导的云南边纵部队;
四子张盛祖,随父经营产业;
长女张凤英,随家经营;
次女张美玉,长大后参加石屏边纵文工团,为迎取石屏解放贡献积极力量。
张正堂对六个子女督促甚严,从小时就以优良的家风传袭张氏家训。子孙勤于学务,并无腐化堕落之辈产生。
四
中国人素有赚了钱便置房产的观念传统。
张正堂自然也不例外。除了石屏县城正街铺98号以外,张正堂于1941年,在石屏北郊北公园,建别墅一所(现在的石屏县气象局)。同期,在老家黑泥田,张正堂盖得一院房屋(解放后,被当地政府改为区人民政府)。
富甲一方的张正堂,无意显摆,一直热心国家公益,除了抗战期间捐巨款一百万元外,一九二三年参与捐款,建设石屏县立中学,兴办教育,造福桑梓。
在龙朋黑泥田,大儿子张盛荣欲在大寨村把路修直,以达自家好出入黑泥田之便。张正堂叮嘱之,要修可以,不可以占用他人之田,只可以从自家田地里修过。
自此,已入古稀之年的张正堂在一生中逐渐修成正果。
张正堂早已看到国民党政府的腐败无能和穷途末路,秘密和石屏边纵游击队长刘昆府通信往来;
张正堂与时俱进,随时了解国家形势,甘当参加边纵的儿子张万彬的学生。捐了九百块大洋给边纵司令员朱家璧,让石屏边纵度过暂时的难关,为即将解放的石屏贡献绵薄之力;
就在红色革命政权即将全面胜利之时,在三儿子万彬,小女美玉的劝说下,张正堂毅然把所有房产地产全部捐给国家。
1952年,石屏全境解放。张正堂位于县衙片区的房产被政府部门当做办公之用。张正堂被评为开明地主。
同年,八十二岁的张正堂,留下老伴后素英在石屏,带上必需的钱物,带其他家人迁移至昆明五华区同仁街盐店巷10号,从此平淡过生活。
不久以后,张正堂的大儿子张万周去世,这给张正堂无限打击;家贼难防,被张正堂视为家人的帮工周管家,早摸清了张正堂家底,乘人之危,席卷张家过日子的钱物,潜遁,不知所终。
张正堂受此重击,一下子加速苍老。
日子还得过,生活还得继续,耄耋之年的张正堂重拾豆腐手艺,继续他的清白豆腐人生。
1963年3月,九十三岁的张正堂溘然长逝,葬于昆明黑土凹。文革时期,张正堂公墓穴惨遭破坏,后人不知张正堂墓穴所终。
一直生活于石屏的后妻后素英,于1989年去世,享年八十有四。
五
石屏老城北正街98号,也就是玉屏书院对面大门,便是正堂公的故宅。故宅和李恒升故居分列石屏老县衙两侧。两所建筑工艺异常精良的民国风建筑,现已是石屏老城的旅游抢眼符号。
张正堂故居与李恒升故居风格近似。大门东开,大院分上中下三层,各层为一院,皆五间四耳式,对称轴极工极整,一定程度上体现原主人的做人准则。
五把楼梯形成跑马转角楼,连通三层四合院。每层楼,梁、柱、桁条由扣榫严丝合缝连接,形成三角结构,坚实抗震。
这样的房屋结构,总令人感觉舒适惬意,浮躁顿无,沉心静思,挡风聚气之感油然而生。风水学上称之为宅子的气场盈足,充满生气,启迪心智。
故居早已物是人非,一块青砖,一快碧瓦,一眼老井,一扇窗棂,一堵照壁,一棵柚树,一幅对联,一面镜子,一排紫竹,一面白墙,统统汇成大门入里白墙上那个鲜红的“和”字。
“和”字,本义和谐,引申到平和、温和、柔和,绵延到一团和气,和和美美,和气生财,家和万事兴……因为和谐,没有争斗,所以把结束战争称为和平、和好。
中国哲学上历来认为,和则利,不和则伤。所以,“和”字是古今中外的极致追求。
一代儒商张正堂,正是用和字诠释了他的一生。
此公已是历史烟云,后辈岂能或忘?
2020.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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